临走,我问他书的来路,他说是他父亲的,接着他说了一个名字,那是一位大名鼎鼎的藏书家,收藏新文学作品的权威,老头儿身后竟如此凄凉,我不禁怅怅然。
不知为什么,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许佩祈--唉,一声叹息。
许佩祈原来是评剧院的一个小生演员,因为倒嗓,不能唱了,只好管灯光布景之类的杂役,偶尔也跑跑龙套。但是他平生最大的嗜好,其实不是戏,而是书,特别是五四以后的普罗作家的书。他是像萨马兰奇一样的好老头儿。跟我,几乎算是忘年交,有稀罕物件,自然首先会想到他。
许佩祈的家在一条有名的街上,一片殖民时代的洋楼中,半个世纪前,斜阳蝉声里,杨度曾在这里走过,张自忠曾在这里走过,唐绍仪和顾维钧也曾走过,漫步其间,不知不觉就走进历史里。知道我要来,老头儿早已等在门口,依然是中山装,中山装胸前依然佩戴着毛主席像章……
"您猜,我给您带什么来了。"才进屋,我就迫不及待地说道。老头猜半天,也没猜中,终于猜得不耐烦了,猛一拍桌子,大喝一声,"真真是难煞老夫也,快快如实道来!"
我从包里捧出蒋光慈早年在亚东书局出的《少年漂泊者》、《鸭绿江上》和鲁彦的《童年的悲哀》,遮挡着,一点一点摊开展示给老头儿看。老头儿果然双眼一亮,一把抢去,啪嗒拉开台灯,在灯下翻过来掉过去地端详,嘴里喃喃地说着:"不错,就差这几本了。"
见他如醉如痴的样子,我也备感欣慰,眯眯笑着,两条腿悠然地颠蹬着,像是戏迷在欣赏名角做戏。为犒赏我,老头儿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我知道老头儿的性子,有点儿怪,见谁喝一杯可乐或抽一支"三五",就说人家和平演变了。所以,有白开水喝,便已不错,属于破格提拔了。
然后,老头儿就追问,书是从哪里淘换来的,又问花了多少钱,我一五一十告知于他,老头儿仍是不依不饶,直问得我答不上来为止。"真不敢相信,得来的竟这么容易。"老头儿是想笑的,可是笑不出来,眼圈倒湿润了,嗓音嘶哑地说,"我为这几本书,花过多少心思,费过多少口舌,跑过多少腿儿……"
我问:"难道您不高兴?"老头儿独身一人,一箪食,一瓢饮,屋内摆设至今仍保持着"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的遗风。许是受了老头儿的感染,我心境也不免纯简而端然许多。
"如愿以偿,当然高兴,高兴极了。"老头儿说着,声音已是颤颤巍巍,"只是来得太突然了,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跟白日做梦一样。"
"您辛辛苦苦收集,收集这些左翼作家的书长达三十年,就差这么几本了,"我说,"而今总算功德圆满,终于可以睡个踏实觉了。"
"终于齐了,终于收集齐了,你小子说得在理……"老头儿摩挲着他的藏书,表情比神甫祈祷时还庄严神圣。房间里,贴墙环立了十余个书架,书架是特制的,宽大,高至屋顶,若取上端的书,须登梯才够得着。架中的书除了初版本而外,还有影印本和手抄本,都是心血。
老头儿小心翼翼地将书插进书架,仍迷醉般地抚着书脊,仿佛抚着葳蕤花叶。老头儿很君子地回赠我一本萧红的文生版《商市街》和一叠民国初年的藏书票。萧红和藏书票都是我喜欢的,我觉得挺划算。
我以为我这次是给老头儿帮了忙的,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把我搞糊涂了,糊涂得不知自己办的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有一个男人说是你的老同学,找你,他叫赵楚。"罗素的电话竟打到许佩祈那里。
赵楚是我十年未谋面的同窗好友,一起没少淘气,登时诸多儿时的温馨涌于心头。我一边匆匆往回赶,一边嘱咐罗素:"叫他等着我,马上就到。"
见到赵楚,真有点儿动感情--十年不见,黑了,瘦了,沧桑了。拥抱一下是一定的,然后促膝而坐,我连珠炮似的只顾嘘寒问暖,毕竟久了,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大概罗素还没见我这么兴奋过,饶有趣味地在旁看着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