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蘼芜青一剪,玉郎经岁音书断。
暗钟明月不归来,梁上燕,轻罗扇。好风又落桃花片。
——纳兰性德《天仙子》
寡落女子心迹如斯,也是只有容若才能写得这样到位,这样熨帖。明白如话,不事雕琢,却又是反复吟诵也不觉黯淡。虽是情意浓稠,却亦不觉得哀怨过甚。只有爱与怜。
词中“蘼芜”一物,是古代文人的心头之好。蘼芜,又名蕲茝,薇芜,江蓠。据辞书解释,它是一种香草,苗似芎藭,叶似当归,香气似白芷。妇女去山上采撷蘼芜的鲜叶,回来以后,于阴凉处风干,叶子风干可以做香料,亦可以作为香囊的填充物。古人相信靡芜可使妇人多子,于是多做成香包佩带。
但“蘼芜”一词在古典诗词当中往往寓意夫妻分离一类的女子闺怨。古诗集《玉台新咏》当中亦有诗曰: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閤去。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
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这是一首语词直白、用情朗朗上口的诗。也不知何时,他便有了二心,离了她身旁,有了新的人。却可惜,再见之时,她到底未能忍住问了一句“新人复何如”,且不料他竟答“新人不如故”。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道理人人皆懂,但也抵不过男子多情见异思迁的心。如今再见,纵是情长难断也是惘然。
又有南北朝诗人谢朓《和王主簿季哲怨情诗》写:
掖庭聘绝国,长门失欢宴。
相逢咏蘼芜,辞宠悲团扇。
花丛乱数蝶,风帘入双燕。
徒使春带赊,坐惜红妆变。
平生一顾重,宿昔千金贱。
故人心尚尔,故心人不见。
诗中连续使用了三个典故来写女子被弃的哀怜之心。写王昭君,写陈阿娇,再写班婕妤。千般女子万般情意,到最后竟都沦落至被弃的伤心境地。“蘼芜”一词也在这两首诗中似谶语一般被赋予一种哀愁、凄清、忧凉之意。所谓,爱似蘼芜,香亦清苦。
玉郎,说的是女子之夫。玉郎就是对男子之美称,女子亦通常用作对丈夫的爱称。唐代文人牛峤作有一首《菩萨蛮》词,便有“门外柳花飞,玉郎犹未归”的句子。
丈夫因事离家经年,音书近断。女子心中之挂念可以想见已到了怎样的程度。即是入了梦,见那蘼芜发青,经年过去,竟已齐整成片,也避不开要慨叹流年似水,要念起经年未见的人。
纳兰容若这首《天仙子》词当中,女子便哀凄如是。每至午夜时分,更是伤感。抬头是月明如霜雪,亦有钟声不绝于耳,但望远方,却始终不见男人归来。日日期盼,夜夜空待。唯有梁上新燕和手边罗扇相伴。真真是,人一去不复返,情一去不可待。
世间女子,纳兰最懂。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