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月,二联县委组织部副部长谭杰因叛徒告密,不幸被捕。敌人将其关押在马庄据点,严刑拷打,谭杰宁死不屈,在牢房中把吃饭的筷子插入耳中,撞墙自尽。
这些都是她所熟悉的战友,平日貌不起眼,关键时刻却那么英勇,惊天地,泣鬼神,能写上书。他们牺牲的细节,被同志和当地老乡们广泛传颂。
把布片塞入喉咙,活活憋死自己,这是何等的毅力?
把筷子放入耳中,对着墙撞,这是何等的勇气?
母亲听说了之后,数日食之无味,夜不能寐。在文人的爱的巢穴里,温情脉脉,哪里会接触到这些?
母亲还有一个好朋友,原二联县八区区委书记吕烽,河间县人,1943年夏母亲曾在他的地区工作。吕烽常常夜间带着警卫员陪母亲下到老乡家做群众工作,他管母亲叫大姐,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母亲。这是个勇敢机智的小伙子,曾带区小队3人,在刘庄巧俘伪警察8人;还曾指挥游击队员夜入高庄,击毙日军小队长和班长各一人,后任县敌工科副科长。1945年5月25日,日军400多人将吕烽等抗日干部包围在四联县小卢昝(音:赞)村。经过4天激战,击毙日军50余名。最后转入地道战,又坚持了3昼夜,总共战斗了7天。地委城工部长穆占祺牺牲,吕烽同志也在这次战斗中被俘,惨遭杀害。
据生还者说:极度饥渴之时,在地道里的同志们曾喝自己的尿,生吃腐烂的小猪……
这种种发生在身边的事情让母亲震撼,让母亲刻骨铭心。
烈士的鲜血洗礼了母亲的灵魂。她曾反复质问自己,如果换了自己,能否像牺牲的同志那样视死如归?她在日记中坦率承认自己有点怕死,特别是怕腐烂的尸体,臭烘烘的。但身边那些勇敢献身的人又激励着她,正视自己的软弱,克服自己的软弱。
她担心自己经不住敌人的严刑拷打,在小包里,经常带着一颗手榴弹和一把橹子,随时准备与敌人同归于尽……
母亲的小资味儿很浓。她不喜欢刀枪,却喜欢花儿,看见一朵花,欣喜得要命。因为多愁善感,她对死难的烈士总是忘不了。经常恍恍惚惚觉得这些人还在自己身边走动,说话,开玩笑。
换了别人,难受几天就过去了,她却要沉痛许久。在大城市北平,她身边的熟人哪有这么多死掉!每一个熟识的战友倒下,对她都是一个莫大的刺激,使她惊悸,使她难忘。
她自己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的战友,我的同志,他们牺牲的时候都不过20多岁,他们一直活在我的心头——在我的心头矗立着一座丰碑。现在,我要把我身上的丰碑搬出来,搬到广大人民群众的面前,叫后世人民永远记住这些英勇献身的同志们。
——马敦来。他牺牲时不过20岁,我们黎明报社的刻字员。他刻得一笔好字,圆圆的脸总是含着微笑。前一两天,我们还在一起,突然听说他夜里遇见敌人,被杀害了。
50年来,母亲始终保留着他的一张照片。至于这个马敦来是哪里人,详细情况如何,他死时就这么年轻呢,还是这是他年轻时的照片,均已无法知道。
母亲在同一篇文章中还提到了好几个战友,他们是:
新城县县长杨铁,1943年7月13日被敌人堵在地道里,打死一名敌人后,开枪自尽,头颅被敌人割下挂在城头示众。母亲在笔记本上这样写道:
我们的农民县长杨铁,这个矮矮的个子,敌人笑他是卖豆腐的傻蛋。
人民却爱他像爱自己的母亲。
鬼子搜捕抗日的县长杨铁,把他堵在地道里,千呼万唤,甜言蜜语:出来吧,出来没事,到皇军那儿也一样做官儿。
在死亡面前,这矮矮的卖豆腐的汉子,没有恐惧,没有悲伤,从容殉国。
分区敌工部副部长李守正,喜欢文学,常和母亲切磋写作,1944年3月31日被敌人包围在一所房内,战斗到最后一颗子弹,饮弹自尽。
母亲的战友,曲阳县妇救会宣传部长任霄,南方人,热情奔放,喜欢写诗。1942年10月被俘之后,用衣服拧成绳子,断然结束了自己的年轻生命。
霸县县委书记高均,当县长马建民被企图叛变的副大队长抓住后,就是高均率部队冒险前来解救,但后来这位老战友被反动的红枪会杀害。
还有韩菊林、韩超新同志……
从延安来的新华社记者安适。母亲在平西根据地与他相识,常常向他打听延安的情况。他喜爱文艺,跟母亲能谈得来。母亲调回平原后,他曾送给母亲一本精装的《联共党史》,可不久,就听到这个远离家乡的青年记者牺牲了的消息。
这还都是在地方工作的同志,牺牲率不算高,远比不上吕司令员领导的冀中主力部队,一牺牲就是十几人,几十人,上百人。
……
母亲说太多了,太多了!无法全把他们一一给描绘出来。然而这些同志却永远活在她的心头,她说:我爱他们!
确实,母亲打心眼儿里热爱他们。这从她特别喜欢搜集烈士的传记、遗书、各种资料等能够感觉出来。家里有很多烈士传,如《湖南革命烈士传》、《江西革命烈士传》、《荣哀录》、《河北革命烈士史料》等等。
早在五十年代,母亲就对我说过,在抗日战争期间,她偶然得到了一本书,名字叫《牺牲》,封面上印着殷红的滴滴鲜血。里面有张太雷、向警予、赵世炎、罗亦农、陈延年、陈乔年、萧楚女、夏明瀚等烈士简历。其中还附有不少烈士死后的照片,大部分是躺在棺木里照的,也有躺在刑场上的,如罗亦农就躺在草地上,头部给打得面目全非,血迹斑斑,相当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