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创作上的教训(2)

母亲杨沫 作者:老鬼


在此之后,母亲还在文章中,会议上,反复多次检讨自己的这一失败。

《东方欲晓》的失败,就因为母亲没有冲破七十年代初左的文艺政策所规定的框子,它再一次说明文艺创作不能紧跟形势,为狭隘的政治服务。一定要独立的思想。大作品绝不靠迎合某项宣传政策,就能产生出来。

真正的伟大作家一定要耐得住寂寞,不能急功近利。

1986年《芳菲之歌》出版后,私下人们觉得不怎么样,可又不忍对母亲坦言相告。毕竟母亲有72岁了,不能苛求。1988年5月7日广西苍梧县财政局的一位读者刘柱田却给母亲写了一封30页稿纸的长信,对《芳菲之歌》提出批评:

虚假的东西,最容易引起读者反胃,令人作呕。当我仅读到《东方欲晓》第13页,就发现一系列人工斧凿的东西,再无心读下去,而把书丢到一边去了。

他认为把《东方欲晓》改成《芳菲之歌》之后,高大全的创作方法依旧没有减弱,相反有某些扩大与增强。他还一一指出了《芳菲之歌》里面那些虚假不实的描写,并认为母亲把《东方欲晓》改成《芳菲之歌》没有必要。

我认为作家不应对自己已发表的作品作出重大修改。就我所知,无论是中国,还是世界,很少有作家像你这样修改作品的。一部作品的缺点,宜应在新的作品创作中克服,或者在作品未发表之前,像白居易那样,先请人阅读,提出意见,进行修改后才发表。

母亲确实没有在作品出版前,广泛听取意见,反复认真修改,像《青春之歌》那样,致使稿件在还存在很多问题的情况下就匆匆出版,出版后反映不好,又匆匆修改,大编大造,迎合读者。这样的大改确实没必要。

……

母亲的思想虽然有比较开放、开明的一面,但多年党的教育,锤炼了她的党性,又有紧跟《人民日报》,紧跟文件,紧跟领导的一面。她虽只有初中文化,可家里藏书很多,看了很多西方名著,对“四人帮”那一套从感情上说反感,却没有勇气反对。她总觉得自己年岁大了,来日无多,怕一事无成,虚度光阴,只好上面提倡什么就写什么。

我写《血色黄昏》的时候,母亲正在写《东方欲晓》。她坚决反对我写插队那一段经历,为此还与我断绝了关系,说我的书是大毒草。我没有听从她的话。我的宗旨就是忠实于生活,实事求是,绝不美化。因为我看到的真实与报刊广播电视上一些整天叫喊的完全不一样,充斥于四周的虚假使我不能容忍自己的书虚假。

实践证明,我的“大毒草”受到了广大群众的欢迎。她的《东方欲晓》买的人寥寥无几。

因为真实的作品才有力量,你名气再大,写的东西虚假,照样没人看。

写到这里,我要替母亲说两句话。《东方欲晓》的失败,那个秘书也有某些责任。母亲写作这部书稿时,正是和那个秘书关系最密切的时候。他给母亲出的主意全是迎合潮流,又俗又浅的馊点子。

通常,母亲是自己构思写作的。但有时候,遇到卡壳时,她也会和秘书切磋,探讨书中人物的刻画及情节的走向。有一次我去香山看望母亲时,亲眼看见秘书兴奋地,绘声绘色给母亲支招儿。

明明问题一大堆,他还对母亲过分地吹捧,更助长了母亲判断上的失误。

没有这个秘书的时候,母亲创作的《青春之歌》,清新秀丽。她凭着自己的朴素艺术本能,凭着曾经生活在她身边众多的死去的战友身影,突破了当时文艺上的禁锢,把一个小资产阶级味儿十足的知识女性当作全书主角,还大胆描写了她的连续不断的爱情,这都是反潮流的,先锋的,叛逆的。

可是多年之后,在有了那么一个专职秘书协助她创作《东方欲晓》时,受格调不高的人影响,作品却失去了最初那种朝气的、真实的、与众不同的个性,变得世俗、虚假、循规蹈矩、紧跟形势,了无新意。

所以,我认为母亲创作上的失败,多少也跟她选错了助手有关。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这个伶俐过头,爱说瞎话,品行有问题的秘书沆瀣一气,灵魂不会净化。我曾想过,如果母亲的秘书是一位特别崇敬彭德怀、张志新的人,刚正不阿,母亲与这样的助手耳鬓厮磨,那境界恐怕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了。她所写的《东方欲晓》绝不会惨败。

庆幸的是母亲自己后来也意识到了,并尽力修补。

在小说《英华之歌》里,母亲有了进步。她勇敢地提到了肃托反特。这是在根据地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虽属个别,影响巨大,一些相当优秀的干部,被当作托派、特务无端杀害了。如1940年春,冀中人民自卫军政治部主任李晓初被当作托派处决,这是一位1934年的老党员,冀中军区司令员吕正操的入党介绍人。这位同志蒙冤45年后,于1985年被平反昭雪。还有母亲的老战友,原冀中妇救会主任赵亚平的丈夫张明是一位很好的朝鲜同志,参加过海陆丰起义,在苏联第三国际工作过,却被当成“特务”秘密处决了(1983年被平反)。赵亚平因掌管冀中半边天而被贺龙戏称为“赵司令”,也受到株连而被降职。

过去从没有人写。母亲把这个血的教训,写在了自己的书里,从而增加了全书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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