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对倒霉挨整的名人不张狂,对普普通通的人也不张狂。
作家舒丽珍含着泪说,1973年因为档案不到位,她好长时间没有工资,生活非常困难,冬天连取暖煤都没钱买。那时她还默默无闻,没人注意。在一个大雪飞扬的日子,杨沫同志全身披着雪花,来到她家,给她送去了100元钱,鼓励她不要灰心,把作品写出来。
1983年11月,北京92中学老师找他,想请她跟同学们讲讲读书方面的体会,因该校发现一些同学喜欢读淫秽书籍。本来第二天她要住院,听了老师的想法和安排后,母亲马上打电话通知医院,推迟两天住院。次日她就克服着腿疼,一瘸一拐地与这间学校中学生们见面座谈,让师生们深为感动。
一个中学最高也就算个处级吧,母亲没有怠慢,也不敢怠慢。
多年的思想改造,已把母亲这个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人,改造得相当成功。她时时处处都知道自己骨子里有剥削阶级烙印,对人不得骄狂,不得摆谱,不得拿架子,翘尾巴。
母亲除了斗争性不强外,还比较虚荣,这给她惹了祸,比如当年为面子好看,多填了一个入党介绍人。可又因为虚荣,很在乎自己的形象,《青春之歌》获得巨大成功之后,她没有得意忘形,一直保持着比较清醒的头脑。即使是表扬她,表扬过头了,她也不默认,怕人家说三道四。
1960年,《青春之歌》俄文译本中关于母亲有这样的介绍:
杨沫,中国著名女作家,共产党员。1915年生于北京,中学毕业后,她曾担任过一个时期的家庭教师,后在小学校任教员。1931年日本侵略中国,杨沫参加了反抗外国侵略、解放祖国的战士队伍。她领导了中国北部的一些妇女游击队组织。中国革命胜利之前,她在中国共产党机关报《人民日报》编辑部工作。
母亲说这篇文章错误很多。
1.自己是1914年生的;
2.自己没有中学毕业;
3.自己是1936年参加革命,不是1931年;
4.自己并没有领导中国的游击队组织,而只是一个普通工作者。
换了一般人,对这些错误可能也就默认了。因为文章不是自己写的,即使有错,也是翻译翻的,责任在翻译。况且也算不上什么严重错误,中国人能有几个懂俄文,看到这篇文章呢?但母亲却很较真。她特地写信到中国作协外委会,把苏联翻译的这些不符合事实的说法一一提出来,请示作协外委会怎么办。她重申:第一,我不是1931年参加革命,应为1936年。第二,我在这段期间从没有当过什么游击队长,只是一个普通的妇救会干部,宣传干事,报社编辑。
以后当有人采访她,准备写她时,她总要提起俄文译本这件事,告诫记者或作者,写我可以,但要实事求是,不要拔高。
1962年9月左右,《人民中国》和《中国文学》为了对外宣传的需要,采访了一些母亲的生活起居情况,折腾了半天,挺麻烦的。某天吃午饭时,母亲不自觉地把这次采访与同桌的同志谈了,他们开玩笑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母亲也哈哈大笑。但后来母亲狠狠责备自己:什么话也存不住。给人说这些干什么?这不是有意在炫耀自己吗?告诫自己从今以后,不能向一些不太熟的同志谈自己这些个人的事(见1962年9月16日日记)。
她讨厌自吹自擂。经过长年的思想改造,不敢争位次,不敢盛气凌人。比如让她当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访问巴基斯坦时,她多次向中国作协表示自己当团长不合适。后来作协说已经通知了巴基斯坦方面,不好再改了,她才只好接受。到了巴基斯坦后,副团长出于关心她,常常代表她,以团长身份处理问题。母亲从不计较。她心想,正好,省得我费神呢。
由于她不争官,不嫉妒新人,比较谦虚,与同志们的关系融洽,上上下下的同志都能接受他,她才能在1989年1月以绝对多数票当选为北京市文联主席。
母亲也不爱透露哪个大人物、知名人士对她好,接见了她。
早在五十年代初毛主席就曾与她握手,她却从没有对我们孩子讲过。在一个普通人的心里,能与全国最高领袖毛主席握手,是多么光彩,多么值得炫耀呀!很少有人能保持住沉默。母亲却不曾对家人说过。我只是在她的日记中才知道她受过毛主席的接见。
文革前她住在颐和园期间,李立三同志多次看望她,与她聊天。1982年1月,她去海南岛访问,萧克同志曾到她的住处探望,这些她全都没告诉过家人。
当路扬在中央军委办公厅当主任时,我们都不知道这个人是母亲的老战友,她从不跟我们提他。
1982年6月15日,美国知名人士陈香梅给母亲来信,表示很后悔没有与她在美国相见,我是在整理母亲信件时才发现陈香梅的信,母亲自己从没说过。
台湾作家江南被国民党特务暗杀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江南成为新闻人物,港澳台及国内各地的大小报连篇累牍介绍他。母亲却沉默着。也是她去世后,我才发现江南给她写了那么多的信。
越是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往往对自己的要求越严格,越夹着尾巴做人。
母亲很在乎别人会怎么看待自己。
1936年冬刚出生的徐然患了重病,父母没有钱,就向房东柱子妈借了30元钱给徐然看病。一年后发生了七七事变,父母随即离开北京,参加了抗日战争,直到1949年再进北京,已是13年之后。母亲几经寻觅,终于找到了柱子妈,归还了这笔欠款。又过了很多年,徐然长大成人后,一次母亲提起这件事时,悄悄问姐姐:“我只给了柱子妈30块钱,是不是少了点儿?可是借了人家十来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