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刚好轮到我开车。窗外天光惨白却没有太阳，雪山顶上忽然飘来一朵乌云。就在它的前部划过我们头顶的时候，挡风玻璃上落下几滴细小的雨丝。这时我们听见右侧山体上传来一阵沙沙声，随即又夹杂着几声隆隆如闷雷般的声音。我们抬眼一看，立刻大惊失色。满山碎石滚动，数块篮球大小的石块疾驰而下。我大脑飞转，在千分之一秒中判断出求生的路径，同时我也听到二宝的疾呼：“冲到峭壁下！”

我猛踩油门，狂奔三十米，一脚急刹停在那块突兀的峭壁下。这时我们听到头顶上传来几声巨响，几块飞石弹入深涧。这一刻之后，周围一下子静下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走下车，回首一望，不远处一辆满载的大巴，右侧车身被砸出两块深深的凹痕，好几块玻璃被震碎。

二宝用手指着那车身上最大的一处凹痕说：“那原本是我坐着的地方。”我则用手指着路基下的山涧说：“那原本该是我俩待着的地方。”随即空中响起我俩神经质的大笑声。

经历了这一场劫难，我们就像从地狱门口打了个晃，和看门的小鬼招了招手，再往后我们就什么都不怵了。

人一到了不怵的状态，浑身就放松了，高山反应也没有了，开车也不谨小慎微了。我们驾着那辆满身征尘的吉普车，拉着长长的烟尘快速穿行在群山之间。左完了右，右完了左，弯道连着弯道；上完了下，下完了上，翻过一坡又一坡。窗外是永远走不完的深山峡谷，车里是永远听不够的《苦行僧》：

我要从南走到北

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我要人人都看到我

但不知道我是谁

假如你看我有点累

就请你给我倒碗水

假如你已经爱上我

就请你吻我的嘴

……

终于有一天歌声戛然而止，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无尽的蓝天和无边的草原，淙淙的河水宛若玉带蜿蜒，洁白的羊群有如白云徜徉；古老的寺院里传来阵阵梵音，宁静的村舍上升起袅袅炊烟。那一刻我们忽然有一种死后升天的感觉，因为周围的景象实在太美了，天堂也不过如此。回首刚刚走过的历程，那刀劈斧削般的山峰忽然猥琐得像大锅里的一屉窝窝头。

我把二宝从驾驶席上换下来，因为他弯道走过了劲儿，直道上老画龙。他一身轻松地坐在我旁边，嘴里不停卖弄着有关沿途景致的历史典故。

我们在经幡高扬的大道上疾驰，终极目的地就是阿里无人区。那地方确实美，美到让人窒息，美到语言失效。

二宝说：“什么地方没人，什么地方就最美，因为那里是神仙待的地方。”所以我就朝没人的地方开，反正到处都是平坦而坚实的旷野。

但是我们没有碰到神仙，倒是碰上不少野兽。天上飞的就不说了，因为我们够不着；湖里游的也不说了，因为我们不能捞，据说藏民好像把鱼当成圣物；就说地上跑的吧！我们先是碰到一只孤狼，让我想起我父亲讲过的故事。

狼拼命地逃，我们拼命地追。最后它终于累得不行了，停下来吐着舌头，眼睛里流露出绵羊般温顺的目光。

但是野驴可不这样，它们好像没见过没有腿还跑得飞快的动物，一定要跟我们比个高低。我开得越快，它们追得越猛，而且一旦超过我们就强行穿越。

我一边加速，一边感叹说：“世界上没有比野驴更倔的动物了！”

但是我不知道它们除了倔以外还有别的特点，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它们忽然接二连三地蹿过车头，等到其闪开的时候，前边猛然显现出一洼沼泽。我一看大叫不好，急打方向急刹车，吉普在半空中来了个侧滑，然后重重地落在草地上，左后轮陷在沼泽里，不管我怎样加油就是寸步不动。那一刻我分明听见野驴发出人一样的笑声。它们呈半圆状站立在不远处，就像一群幸灾乐祸的围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