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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章节(16)

一将难求 作者:张正隆


 

16、

1913年生于湖北省黄安县,二程区一中农家,当时有父母姐及我共四人,自田五斗,地六升,松山一块,房两间,耕牛半头(与他家共一头),另佃有租田八升。

自八九岁起在家帮助父亲劳动,放牛及做些零碎家务。十二岁时上了一年小学,后因学费困难辍学。

1927年学了几十天篾匠,因学徒生活太苦,又回家种地,给地主打短工,并参加了农民协会。

1928年春夏之间到汉口土工厂作工,因收入不大,父年迈,于夏秋之间又回家种地。

1929年春父逝,典卖了家产并借债几十元安葬父亲后,家中只剩我一人。

这是1953年韩先楚任中南军区参谋长时,在他的《干部履历书》里的《自传》中开篇的几段文字。

当时,包括刘震在内的本书中的名将,都要填写这样一份《干部履历书》。不知道各自的《自传》里具体都写了些什么,共同点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曾放过牛。而和丁盛一块参加红军的6个人,干脆都是放牛娃。

第一次世界大战,美国只打了个尾巴,第二次世界大战也是打了两年多后它才参战的。于是人们就不能不惊异,美国怎么一下子就出了那么多二战名将?

巴顿、麦克阿瑟、艾森豪威尔都是西点军校毕业的,马歇尔则是西点军校校长。西点军校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军校,也是美国最难进入的高等学府。军校无疑是将军的摇篮,而这些4星、5星上将更是从小就立志献身军旅,效命沙场。出生于军人世家的巴顿,玩具除了玩具士兵就是各种枪支舰炮,读书后最喜欢的就是军事书籍,少年时代手枪、步枪就打得很准。麦克阿瑟的父亲是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英雄,对他的影响可谓刻骨铭心,所以有人说他“为其军事生涯做准备,实际上始于襁褓之中”。他在同届西点学员中,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他创造的学科成绩数十年没有人打破。漫长的和平年代,军人的才华难以显现。艾森豪威尔直到30年代末期,还是一名少校参谋。可他们就是在这种难耐的寂寞中,义无反顾地修炼、磨砺自己的军事技艺,为战争而时刻准备着。

刘震、韩先楚这些人准备了什么?

韩先楚3岁时丧母,5岁时姐姐给人家当了童养媳,体弱多病的父亲带不了他,他就跟着姐姐去了人家的屋檐下。3年后,按今天的标准,8岁的孩子还是撒娇的年纪,也该上学读书了,他回到父亲身边做饭、打柴、种地、放牛,料理家务。学篾匠,闯汉口,都是为了生计,一种人类最原始的欲望。父亲不到50岁就去世了。赤条条没了牵挂,他就拿枪去揍这个不平的世界。

世上再苦再穷的男孩子,好像也不能没个男人梦,而那时那梦通常是离不开军事和打仗的。把牛拢在一起,放牛娃们就开始演练打仗,通常都是由还没有官名“韩先楚”、而只有乳名“祖宝”的他担任司令。他们在山坡上、河边、池塘边冲呀杀呀,喊呀叫呀。没人说那是在为日后的战争进行操练、预演,那稚嫩的身影和杀声,却也不能不使那个世界感到一种颤栗,也给他们的垂老之年留下一丝童年的亮色。

更重要的,是诸葛亮、刘备、关羽、张飞,还有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自然也少不了精忠报国的岳飞、岳家军。在田头,在油灯下,经乡间说书人、文化人而世代流传下来的故事中,最具影响力的,就是三国、水浒、岳家军、杨家将中的人物了。他们在东西南北中的男孩子心头落脚,激荡起一种本能的尚武精神,在不知不觉中营造着一种原始的军事文化。

包括韩先楚和他当年当营长时的搭档在内,我军1965年前的1613位将帅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为其军事生涯作的准备。

从农民到士兵,刘震的优势是学过工匠,会吊线,对射击瞄准的“三点成一线”的理解,似乎应该比别人容易些。

可作为志愿军空军司令员呢?

当巴顿拿着像他后来指挥的世界上最现代化的军队一样的玩具枪炮,在演练一个男人的梦时,刘震、韩先楚和他的伙伴手里,操练的是什么家什?是不是捡起根棍子,往肚皮上一顶,就是一支枪了?

这是一种全方位的不成比例,不成对手。就像一位拳击手,拳击协会一看那个头、肌肉,再让你抡两拳,你就不用上台了,甚至干脆把那拳击执照都取消了。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资格成为对垒的一方。

红25军到陕北后,劳山战役榆林桥战斗,232团团长韩先楚率团俘获东北军107师619团团长高福源①以下1800余人。高福源曾任张学良卫队长,被俘后又被派回去见张学良,对促进“西安事变”起过积极作用。可被俘之初,就像后来在东北抓获的那些俘虏一样,高福源根本就不服气,认定自己是一时疏忽大意。不然,我堂堂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生,怎么会输在你们这些没掉进灰堆里也土得掉渣的土包子手里?

麦克阿瑟认为中国不会出兵朝鲜的理由之一,就是中国不敢出兵。在美国人眼里,除了美国人之外都是土包子,更何况这支土得不能再土了的中共军队。结果一交手就尝到了对手的厉害,几招过后就晓得对手那技艺丝毫不比自己逊色。

在美国唯一享有元帅荣誉军衔的麦克阿瑟的心目中,印象深刻的那些中共对手里面,当然是不会没有从“万岁军”军长开始的本书中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将军的。

麦克阿瑟拥有美国最大的私人军事图书室,巴顿名列第二。拿破仑统率大军驰骋欧洲时,帷帐中总是摆满书籍,除了军事类外,还有戏曲、小说、叙事诗、历史、地理、日记、回忆录等。1812年兵败莫斯科后片纸未剩,回到巴黎还时常念叨这些书,近千册的书名几乎一一记得。

如果刘震、韩先楚、胡奇才等人,拥有、并且读过这么多书,他们将如虎添翼。他们也曾多次表达过对科学文化知识的渴求,今天我们也不从放牛娃中选拔将军。但是,历史必然也只能造就出这样一批将军。为肚子造反的人,不可能背上书包去读书。共产党人的经济条件和作战形式,也不可能使他们拥有并携带这么多书,而且他们也不需要这么多书,甚至就不需要书。因为凭他们那点文化水儿,多么好的书也难以读懂。

一个人就读、毕业的学校,往往就是一个人的品位和身价。西点、哈佛、清华、北大,听着这些名字就让人肃然起敬。延安军政学院、军事学院、中央党校、抗日军政大学,这些名字听着挺响亮的高等学府,在刘震和他的校友们的正规履历书里,并未使他们获得大专学历,但对他们的将星之路却无疑起了十分重要的助推作用。

从立正稍息到战略战术,从学文化到学政治、经济、哲学,乃至席地而坐就是课堂,堪称古今中外绝无仅有的延安窑洞大学,拥有最好的老师。毛泽东经常给学员讲课。朱德、周恩来、刘少奇、任弼时、彭德怀、林彪、刘伯承等等,还有曾是毛泽东的老师徐特立,都是窑洞大学的老师。《毛泽东选集》四卷中,有三卷是在这个时期写作的,比数量更厚重的是质量。经历了两次国内革命战争,从江西长征到陕北,30万红军剩下3万人,又有了一个相对安定的环境,共产党人怎能不如饥似渴地学习、总结、提高自己呢?

在韩先楚24年的战争生涯中,有6年时间是在延安读书学习,两年任抗大总校1大队大队长。而1936年1月红军大学(抗战后改称抗日军政大学)成立时,刘震就是第一批学员。这是他们军事生涯中的一个十分重要的阶段。因为缺乏资料,又采访不到见证人,也就无从知晓这段颇长的,也是难得的闻不到硝烟的岁月中,他们是怎样积蓄力量、磨砺刀枪的。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是结果,是毕业后重新带兵打仗,一出手就爆发出来的灼眼的光芒,是那军事技艺一下子就跃升了几个台阶。

由林彪任校长、后来又兼政委的红军大学,编成三个科,第一科主要训练师团以上干部,他们是:陈光(第一科科长)、罗荣桓(第一科政委)、谭政、彭雪枫、罗保连①、周建屏、杨成武、刘亚楼、张爱萍、王平、苏振华、陈士榘、赵尔陆、杨立三、谭冠三、莫文骅、郭述申、耿飚、张纯清②、贺晋年、符竹庭、刘惠农③、宋裕和④、彭加伦⑤、边章五⑥、张树才⑦。

张经武、杜理卿①、吴富善、肖文玖②、童小鹏③、贾力夫④、邓富连⑤(邓飞)、张达志、刘震、林彪、黄永胜,还有朝鲜同志武亭⑥、越南同志洪水⑦,共40人,平均年龄27岁,人均身上3处伤疤——且不说这些大名后来如何如雷贯耳,就凭人均3处伤疤,就能明白这是古今中外绝无仅有的一所大学。

1954年,刘震、韩先楚和许多当年延安窑洞大学的同学,步入南京军事学院战役系学习深造,却已是马后炮了,难以让我们求证战争年代所向披靡的军事技艺从何而来。而且,即便是这种严格、正规的学习环境,也未能褪去许多人在识文抓字上的大老粗本色。

不知道刘震可曾出过什么笑话,韩先楚管“瀑布”叫“暴布”,“擅自处理”叫“檀自处理”,“提高效率”叫“提高效率(shuài)”。“文化大革命”前换个秘书江如芳①,他称之江如“芬”。战争年代文化高的不多,纠正的时候就少,和平时期就不同了。见大家都笑,他就知道又当了“白字先生”,就问又是什么字弄错了,快告诉我呀,也跟着笑。

威远堡战斗前看地图,他指着“郜家店”的“郜”,问这个字念什么。身边的参谋、科长,大都高小毕业,有的还是中学生,瞅一阵,又研究一阵,没一个认识。他有些不解:我是个大老粗,你们可都是秀才呀?

那地图上不认识的字太多了,却从不影响他排兵布阵,有时一眼就能窥透要害。

战前的方案之争,决定两个方案同时上报。只读过一年书的纵队司令员亲自动笔,咬出一脑门子汗,拿去机要室一看,字写得扒扒拉拉不说,简直就是白字、错字连篇,有些字不会写,画的都是圈圈。

一封天书似的电报,却是严谨、简练,没一句废话,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

那是身边那些喝了多少墨水的人,都写不出来的。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①本书许多名将似乎体会不到陆游诗句的浪漫,也绝少长篇大套的理论色彩,却出手就能致对手于死命。

俄罗斯军事理论家约米尼②,近一个世纪前就说过:“假使让我考选将才的话,对于能够把敌人行动判断得清清楚楚的人,我会把他列入第一名,而对于深通战略理论的人,却还要摆在次一等——因为这种理论讲起来固然头头是道,而实际运用起来却实非常困难的。”

能读懂战争这本大书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

一个红安县出了200多个将军,为什么?穷,穷则思变,要革命,要造反。可那时哪儿不穷,为何红安独领风骚?这就是知识分子独特的也是巨大的作用了。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红安人董必武,1920年在武昌创办私立武汉中学,红安先后有30多人入该校读书,其中许多人加入共产党,回乡宣传马列主义。于是,才有“小小黄安,人人好汉。铜锣一响,四十八万。男将打仗,女将送饭”。

“文化大革命”开始,韩先楚忧心忡忡。中国革命和建设都离不开知识分子,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了。可从当年红军“肃反”开始,我们为什么总是看知识分子不顺眼,拿知识分子开刀呢?

他在办公室转着转着,突然停住:你们说,我是不是知识分子?

秘书夏承祖①和江如“芬”,看看韩先楚,又转而互相对视着,愣住了。

知识分子应是具有较高科学文化知识又从事脑力劳动的人。司令员肯定是个脑力劳动者,可那另一半呢?他有领导能力、水平,战争年代打了那么多好仗,一些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或是把兵书背得滚瓜烂熟的人,都不如他。国民党那些从著名学府、军校毕业的将军,更是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从这上讲,到底是谁更有知识呢?可从传统和现代的标准讲,这“知识分子”的标准,不都是以相当的学历来界定的吗?那么,你这个只读过一年书,“芬”、“芳”不分的大老粗,又怎么能算作知识分子呢?

两个秘书认定司令员的问题有道理,可问题来得太突兀,一时间就难以作答。

韩先楚站在那里,望着他们,一字一句地道:我是知识分子。

声音不高,却是坚定、自信,甚至还挺自豪。

本书写到的这些名将,无疑都是战争大学的高才生,军事科学领域中有真才实学的大知识分子。

一个杰出将领的名字,总是与一个或数个著名的战斗、战役相伴的,和平时期而能够青史留名的将军,应该是理论研究型的,而这种将军的成果,也需要下一场战争才能证实它们的价值。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四野当然不止本书写到的这些名将,一野、二野、三野还有那么多名将。战将如云。他们是从千军万马中打出来的名将,首先则是幸存者——谁知道第一次战斗,刚跃出堑壕就中弹牺牲的知名的不知名的烈士中,有多少人后来可以成为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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