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梦想中的乡国
不久吞宇从长崎归来。他说:"我不到中国去了。请解除盟约。"问其原因,他说:"我在理想信念上发生了一个大变化。就是在道路上同你们有了根本的差异,不能一同共事。"接着他又发挥其能言善辩的口才,说明了他转变的过程。他驳斥了唯心的有神论的虚妄,论述了物质主义的合理性,什么优胜劣败主义,什么快乐主义,完全根据唯物论的立场,作了一场今是昨非的议论。胸怀狭窄的我,本没有聆听他那种议论的雅量,但始终未发一言相争,认为这是人事的无常。我带着大哥给我的旅费,孤剑飘然,奔向了长崎。
在长崎候船三日。启碇前两天,制粪社时代的前辈白米伯忽然来访,他说:"仅仅为了些许金钱,闹得我男儿好汉的体面受损。想借你的全部旅费,通融一天。"我立即答应。然而至期他却未能履约归还,无奈唯有多等了一个星期,又一次误了行期。我的心虽早已驰向异国的天空,但却是一筹莫展。如是者闷居于旅舍,怏怏地又过了另一个星期。白米伯终于只携来了三分之一的借款,说道:"先用这笔款坐船到上海去,过几天一定将其余的款项电汇给你。"又拿出一封信托我带给侨居上海的宗方小太郎。我相信他说的话,便乘搭"西京号"轮船前往上海。航行两日,望见了吴淞的一角。水天相连,云陆相接,陆地仿佛浮在水上一般,这就是中国大陆!也就是我在梦寐中憧憬已久的第二故乡。轮船愈向港口前进,大陆风光愈益鲜明,我的感慨也愈益深切。我站在船头,瞻望低徊,不知什么缘故,竟然流下眼泪。船抵上海,投宿于常盘旅馆。这正是明治二十四年(1891年)五月,我二十二岁那年的春天。
我本想尽可能避开日本人杂居的地方,到上海附近的乡村去蛰居潜修,所以迫切地等待着白米伯的汇款,但是却杳无音信。于是便采取持久之策,搬到一家小公寓里,宗方帮忙为我请了一名中国教师,开始教我华语。同时我连发数函催促白米伯,但始终没有一纸回音。有一天宗方来访,对我说:"从你带来的信里可以看出,白米伯借你的那笔钱早已花光。"又说:"我想你囊橐已空,何不到学校里来和我同食同住。况且白米伯在信中也曾这样嘱托我。"所谓学校指的是"日清贸易研究所",宗方是该所的教员。我果然被白米伯欺骗了。这个欺骗,对我实在是个很大的打击。接受宗方的好意到学校去寄食,对我目前来说虽是最好不过,但是,当时我认为那个学校的校长荒尾精及其一派是侵略中国的集团,又是和我们主义不同的集团,因此不愿寄居他们的篱下,便婉言谢绝了宗方的厚意。但是怀中旅费已所余无几,前路茫茫,又无计可施。最后决定折返长崎,向白米伯追讨欠债。于是我便搭船回国。解装于琼浦〔长崎的旧名〕的客舍后,立即去访白米伯。不料他竟不在家。家人告诉我说:"在你动身的第二天他便到东京去了。"这可以说是滑稽透顶了。我寄食在一个开白灰店的同乡友人〔宫川辰藏〕家里,乘怒连拍数电向白米伯责问。回信说得很好,却不见实物寄来。这样等了五十余日,我终于不得不悄然返里。过了几天,白灰店的主人来信说:"从东京汇来了钱,但我已花光了。"焦灼的盼望,竟以这样的一场滑稽剧而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