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今天我们看什么报纸

金领手记 作者:李国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都不看报了。

我曾经自豪地跟人说,读报不仅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现在看来,这样的观点过时得让人不齿。有时约朋友吃饭,习惯带几张当天的报纸,等人的时候看,可是朋友一来就怪话连篇,催我赶紧把报纸收起来,先洗手去,当心铅中毒。

以前有过一个时代,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那是媒体欠发达的时代,也是报人的一个黄金时代,想想,你编的报纸,你写的评论,你校对的文章,千百万人一看就是一天,连标点符号都读十遍,你的工作何等值得,影响力何等之大。

我读新闻研究生的时候,在《人民日报》院子里上课。我们每天早晨就像朝拜一样,捧着《人民日报》和英文版《中国日报》,一读就是一两个小时。我们的一位老师说:新闻最好的教科书就是报纸,所以读报是你们学习新闻的基本任务,也是你们生活的一种常态。

上学的时候和在新闻机构工作的几年,读报的一大乐趣就是找熟人:这篇是我们同学写的,这是我导师的新作。读文如见人,读着老同学、老相识们的文字,感受着他们在铅字之间凝聚的心思和热情,随着他们的笔迹走遍祖国,又漂洋过海,那种以文字连接的感应,是读报给人带来的最大幸福。

我们那时都是“恰同学少年”,年轻,充满梦想。第一个梦想就是让自己的文章上《人民日报》,这一点我到毕业也没有实现,只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发过一些文章。而有的同学动不动就是头版。在英文写作上,我们最佩服现在已经是《南华早报》副总编辑的王向伟同学,他不仅每周都有好几篇文章上《中国日报》,还有一期报纸登了他整整两个版的文章,连总编都说:“不可以这样,不可以这样(报纸都让一个人包了)。”可是那些内容深刻、文字流畅的稿件,连总编都难以舍弃不用。

现在已经是著名财经报人、股评家、《华夏时报》总编辑的水皮同学,当时就以思辨和抬杠见长。课上有同学提出“新闻要用事实说话”,水皮同学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说:“你的弊端还是在于说话,新闻不需要说话,不需要主观,新闻的精髓在于用事实解释事实。”

水皮同学用他浓重的苏州普通话讲的这句新闻哲理,“用四-四(第二个四字用二声并拉长)解四-四-四(最后一个字用二声并拉长)”,我至今都记忆犹新,S和Sh不分的读法,也是水大师长期的表现特征。

可是,今天读报的主流人群越来越小了,人们也不去关注四-四(二声且拉长)四不四真的四-四-四(二声且拉长),反正只要有趣和刺激就可以了。报纸的总编辑们对我说,纸媒体仍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但是另一边,网络世界的人们对我说,你还往纸媒体上投广告,你有毛病啊你,连胡主席都看人民网,温总理都上新华网看新闻,你看看现在六十岁以下的人,谁还在看报?

我会把脖子梗起来说:“我就看报啊。”但是我也承认,我太爱报纸,报纸也太爱我,这种爱有时真的难以承受。我们上学那阵,《人民日报》八个版,其他报纸四个版,可是现在,报纸动辄七八十个版,从A叠到F、G、H、I叠,很快英文字母就不够用了。直接的结果是,我如果出差一个星期,办公室的报纸就会把门都堵上,我家里订的报纸如果一星期不取,信箱就会塞不下任何东西。有时我在办公室把来不及看且过期较长时间的报纸原封不动地扔掉时,感觉就像黛玉葬花一样凄凉但不凄美。

好几年前专家就说了,中国的报业已经进入整合期,大型报业集团将以更少量、更集中、更大发行量的出版物主宰整个市场,同美国和西方国家一样,一个国家最多只有不超过五家全国性的日报,和有限的地区报纸和专业报纸。全讲得不对,现在报纸越办越多,市场越来越细分,就是不饱和。像北京的那些日报,个个都挺好,我挑花了眼,最后就只好坚守糟糠之妻--从小一直读的《北京晚报》。

由于报纸太多太厚,我选择的方式是轮回读报和集中读报。前一种方式是我每天选择一到两种综合性和财经类的报纸看,轮着选,今天没排到的就不看了;后一种是我的招牌方式,就是每周坐飞机的时候扛上一摞报纸,在飞机上一张张浏览,并对着铅字间能认出的熟人傻笑。

又到了年底报纸征订的季节,各家都使出高招拉更多的订户。我订的一份报纸,一年就一百多元,还送一桶六七十元的食用油;一家著名财经报纸的总编辑发来短信,说:“我们报纸的代号是××,请订完以后给我发个短信。”我不敢怠慢,马上去订。他们那里看来是全民动员征订了。

其实,我觉得最有效的征订方法是给订报的人一种优越感。我的一个朋友用自己信用卡的积分订了一份著名的财经报纸,他很在意这份报纸,连他六十岁在家的母亲都每天把这份厚厚的报纸仔细读上一遍。

坐飞机的时候,空姐走过来对我说:“您是李先生吧?您是我们的金卡会员,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给您一份新的《环球时报》。”

坐我旁边那位说:“小姐,也给我一份《环球时报》吧。”

空姐嫣然一笑:“对不起,我们的报纸有限,《环球时报》现在只能提供给金卡和白金卡乘客。”

你可以看出,报纸成功的要素除了内容之外,还要具有局部的稀缺性,并成为某种地位的象征。

关于报纸,有许多特别的场景让我久久不忘。一个是我们的新闻研究生宿舍,八个人一个房间,拥挤而凌乱。一位同学的母亲从杭州赶来看儿子,见到简陋的宿舍,眼泪竟流了下来。可是每天早晨八个人每人捧着一张报纸,那是一种神圣的、顶礼膜拜的仪式。

还有就是20世纪90年代在英国伦敦早班的地铁上,一半的人端着报纸悄无声息地研读,就如今天城市地铁的年轻人听着iPod,玩着游戏机,用色彩缤纷的手机发短信,用自我认定的方式诠释着今天属于自己的生活。

我希望那种对报纸虔诚的信仰能够持续下去。我希望为我熟识并且尊敬的老同学们和总编辑们做一些事,尊重他们的事业,效仿他们的创新精神,追随他们执着的脚步。我还要向他们提出我那谦卑而中肯的要求,就是在我们这些忠实的读者年过花甲之后,为我们印一种《参考消息》那种大字版本的报纸,防眼花,给人面子,且便于炒作。别人问这报在哪儿买的,你得让我们梗着脖子说:“这种报纸只给二十年以上的老读者,不够这个资格,花多少钱你也买不到。”

在我经历的工作方式中,最苦的是码字,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看着自己码出来的字印在飘着墨香的报纸上。

将读报作为生活方式一部分的人,也许缺少一些情趣,但一定是做事最牢靠、最值得托付的人。这是读报和办报为人生、为社会创造的最大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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