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家世(1)

茅于轼:无悔的历程 作者:茅于轼


当我回顾一生的经历时,大多数岁月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印象,只有一些零星片断倒还能清楚地回忆起来,这些片断既有决定我人生命运的大事情,也有无关紧要的小事。这确实是人类记忆之谜,它是如何选择信息,在大脑中长期地载录下来。但这是心理学家的研究课题。

我曾说,希望再有机会活60年,以弥补过去被耽搁了的岁月。这说明了我对生活是满意的,是乐观的。虽然过去的岁月多半是挫折和沮丧,但改革开放之后形势已经逆转。而且即使在最悲惨的年代里,生活中仍旧有幸福的一面。

我的爸爸妈妈

我爸爸名叫茅以新,妈妈名叫陈景湘,都是1902年出生,爸爸比妈妈大6个月。爸爸活到1990年,妈妈活到1992年。妈妈生我们4个兄弟姐妹,我是老大,老二叫茅于杭,是清华大学自动化系的教授,老三叫茅于兰(女)是首都师范大学外国文学系副教授(2008年因老年痴呆和忧郁症去世),老四叫茅于海,是清华大学无线电系名教授,后离职去了美国从商。我们四兄妹相隔都是两岁。

我的父系出了个茅以升,是中国的桥梁专家,是我的二伯父。他修建了钱塘江大桥。大伯父叫茅以南,20世纪50年代初就因食道癌去世了。他早年留学日本,回国后大部分时间在铁路和公路供职。我们一共有19个堂兄弟姐妹,大房有8个,二房有7个,再加我们这房4个。这19个叔伯兄弟中出了3个右派,比例是远高于别的家属。这跟茅家的自由思想有关。我还有一位姑妈,叫茅以纯,她毕业于金陵女大,学钢琴。她很不幸,在1939年因伤寒去世,终年36岁,她的丈夫叫戴般若,生了两个儿子。戴般若很有才,智商高而情商低,潦倒一生,于1969年2月“文化大革命”中去世,终年68岁。

我的祖父叫茅乃登,是清朝时江浙联军革命军总司令部秘书部的副长。曾著文《江浙联军光复南京》,记述了1911年9月响应武汉的辛亥革命的起义。他死得很早,只活了60多岁,我很小时候得知他去世,那时候我们在杭州。爸爸特地去南京奔丧。他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但是我的祖母曾经教我写字,鼓励我写好字。每天要写一张大字,她在上面批圈,每批一个圈给我一个铜板。我今天对书法有兴趣,写的字居然能够卖钱,得益于我祖母的鼓励。她在抗战胜利后在重庆去世,终年70。她对茅家的兴起有很大的贡献。虽然家境贫困,但是重视子女的教育。她的3个儿子都是留学生,女儿是大学毕业生。这在当时是极不简单的事。茅家因为出了茅以升,她大部分时间和茅以升住在一起,生活过得很舒坦。

我爸爸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机械系,他原在唐山交大,后因为闹学潮被转到上海交大。毕业后就去美国普度大学留学,学成后去了加拿大实习。最后走欧洲经过西伯利亚回国。回到南京老家,开了一个汽车修理铺。本来应该很赚钱,因为当时南京是国民党首都,公私业务繁忙,对修车的需求很强。但是国民党官僚倚仗权势,强买强卖,没有保护伞做不成生意。开的修车铺不但没赚上钱,反而被抓去坐牢。后来他就去了杭州在杭江铁路(浙赣铁路的前身)工作,负责机车车辆的工作。那时候茅以升正在杭州修建钱塘江大桥。从那时起,爸爸就在铁路上工作了一辈子。他主持浙赣、粤汉、黔贵几条线的机务工作,去日本购买机车,去美国引进“二战”的战后铁路物资。开办柳江机厂。他的工作作风是勤劳廉洁,一丝不苟,深得基层群众的拥护,但是和官僚们总是格格不入。新中国成立前的地下工作者了解他的为人,所以新中国成立后得到共产党的重视,1950年广州解放后就把他从广州调到北京,任铁道部机务总局的副局长(正局长都是党员干部)。这是他一辈子担任的最高职务。但是他得不到信任,有职无权。所以新中国成立后虽然他满腔热情,但是没有可能做成什么事。后来政治运动不断,更谈不上做事了。所幸他倒没怎么挨整,还当过政协委员,待遇按副部级享受。

我爸爸一辈子最重要的成绩是参与铁路机车车辆的标准化工作。新中国成立前铁路的机车车辆都是外国进口的,各个国家的都有。各国的标准不同,车辆就无法连接。比如车钩的高度不同,常常发生列车分离的事故。制动风管的连接十分困难,检修零件因为标准不同,不能统一备制。标准化的工作从新中国成立前一直持续到新中国成立后,做了几十年。他在工作作风方面,廉洁奉公,宽以待人,严于律己,对人富有同情心。这些特点在茅家多多少少是普遍的,也许是遗传因子在起作用。

我爸爸在美国留学时和另一位留学生陈章同房间。陈章觉得我爸人不错,就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了他。陈章后来成为我的三舅舅。陈家也是苏州名门。我的外祖父陈希濂(舲诗)是光绪时的进士,我在周庄的博物馆中看到过外祖父得进士的报喜照片。陈章教了一辈子书,新中国成立前任中央大学工学院院长,新中国成立后继续做南工大教授。大舅舅陈霆锐学法律,也是美国留学生,因为替五卅惨案的纱厂工人维权而名噪一时,成为上海著名的大律师,国民党时的国大代表(相当于人大代表)。这就是我的母系状况。

我妈妈一生多病,在家庭经济拮据的条件下,维持全家的生活,保障子女的健康和教育。她机智幽默,爱护子女。一般婆媳关系总是紧张的,但是我妈和我爱人相处十分融洽。我们刚结婚时,我妈每次出门访亲都要我爱人陪同。大概有点得意显比的意思,带一个极漂亮的儿媳,自己脸上有光。我妈晚年听力视力都出问题,近乎又聋又瞎,和外界的沟通非常困难,只有我爱人能够跟她沟通。我妈是无疾而终,最后死在医院里。当时我爱人给她梳头,忽然就不行了。

由于我的父系和母系都是知识分子家庭,都有留学生的背景(那时候留学生非常少),所以我们的家庭教育是自由、平等、开放、崇信科学。我们家不拜祖宗,不看风水,不信教,但是也不反对别人信教。我们家里书特别多,其中外文书也多。有一本OneHundredandOneBestSongs是我最喜欢的音乐书,我会唱其中的每一首歌。我看五线谱是自学的。后来学小提琴,更是离不开五线谱。我儿子也喜欢音乐,我的孙女儿茅尚彬能弹一手好钢琴,在学校比赛时经常得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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