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9月下旬,我被赶去大同。因为上面有令,必须在国庆前把危险分子赶走。临走时我爱人凑了一条被子(我们全家的被子都被抄光了),买了一条毛裤给我,准备让我在大同过冬。我想,这一去不知道哪天能再见面,连性命能不能保都难说。我爱人被剃了光头,出门就可能挨打。街道邻居都用敌意的眼光看我们。她还要带两个小孩,上面有高龄的父母。至于我自己,前往一个动乱中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安全感。我也被剃了头,这是反革命的标志,很可能一下火车就会被打死。在这样动荡、朝不保夕的环境中,离别以后还有没有活着见面的机会,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我感到有种生离死别的滋味。我带着极简单的行李坐夜车去大同。火车从西直门站出发(现在的北京北站)。车站四周挤满了人,都是被赶走的阶级敌人,他们扶老携幼,狼狈不堪。一个月前他们绝不会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命运。不过他们比起已经被打死的那些人来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我一夜没合眼,早上天不亮就到了大同。我背着行李来到机车厂人事部,由王部长接见。我自认为是一个身负重罪的人,只能低声下气。可是王部长却对我极其客气,我简直是受宠若惊。原来大同厂在3个月前已经轰轰烈烈经受过阶级斗争的洗礼,人都打死了好几个,现在倒是进入低潮,正在整顿的时候。我来得太凑巧了。人事部的同志安排我的宿舍,介绍我去附件车间劳动,发给我一套工作服,第二天就上班了。工友们听说是北京下放的工程师,对我特别尊敬。我感到忽然换了天地。尤其出乎意料的是,工厂同意在国庆期间让我回北京探亲。这个优待让我喜出望外。果然,离开家仅仅十几天后就有机会回家。我不敢告诉铁道研究院的人,但是又想打听消息,为什么把我们赶出北京。
抄家后幸亏工资没被扣,吃的就不成问题,但是衣被却无法解决。要买全家人的衣被那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更因为没有布票和棉花票,有钱也买不成。那时候幸亏茅以升给我们一些衣被。但使我心疼的是我的二伯母,茅以升夫人因受抄家惊吓(他们家没有被抄,只是有红卫兵去过,但是听说我们家被抄的情况,非常受惊),心脏病发作去世。她是一位识大体、贤惠、聪明的女性,她特别喜欢我们这一对,因为我和茅以升有共同语言,常常讨论工程方面的问题。我爱人是特别能理解人性情的人,常常去她那里聊天。我们两家住得很近。我们住王府井大阮府胡同,他们住在东单裱褙胡同,只不过两站汽车路那么远。我们家被抄后她就让她家的保姆王妈来问情况,后来又送来一些衣被。首先让我父母有被子盖。我爱人和两个孩子用一条破布拼凑的很短的被子过的冬。这些事都是在夜里偷偷摸摸地做的。如果被人发现就会戴上反革命串联的罪名,那是非常危险的。最奇怪的是,我在大同居然做梦,梦见二伯母去世了。
她去世的时候我不在北京,我爱人在北京。茅以升打电话给我们说二伯母死了,我爱人连忙赶过去。那时候二伯母的身体还没有僵硬,是我爱人给她穿的衣服。后来我回北京,二伯母死时睡的床没人敢睡,是我去睡了三天,赶走了阴气。
到次年(1967年)春天,全国闹评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反对对革命群众的镇压。我们这些阶级敌人忽然身份也起了变化,变成受反动路线镇压的革命群众,纷纷回原单位造反。我和冯登泰、安汝潜(他俩跟我一样,也调到了大同机车厂)也回去造反。我们在北京造反了一年多,到1968年秋才又回到大同,参加清理阶级队伍运动。这一年中我们这些牛鬼蛇神天天碰头商量怎么为自己平反,天天跑中央“文化大革命”的接待小组(设在劳动人民文化宫)。我们的收获是,搞清了我们是以危险分子的名义被赶走的。对危险分子怎么处理上面没有精神,只能等着。到1968年全国形势极乱,收不了场,中央用进一步搞阶级斗争的办法收场(毛泽东说过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就是“清理阶级队伍”运动。铁道研究院通知我们回各自的单位去参加运动,我们只能回大同机车厂。我回去之后就被下放到农场。在那场运动中大同市每天都有几十个反革命分子被处死,大同一地估计死了上百人,全国可能死了几十万。死的人大多数是反对“文化大革命”、反对林彪、反对江青。遇罗克也是这时候被处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