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Bidder(2)

人生拍卖会 作者:深雪


他俩谈恋爱半年便结婚了,这也是魏龄首次感受到何谓生活安稳。除了在家做贤妻之外,魏龄每天也会去中药店走走,由家居步至中药店的路途上,魏龄经过一间画廊,多数时候她都会停步看看。期间,画廊举办过一次题材特别的画展,那些画作中的人物全都有一张沮丧的脸,魏龄觉得吸引极了,终于,她在某天步进画廊,向职员问及详细资料。

画廊职员告诉她,创造这批画作的艺术家叫帕拉斯,而画作的价钱由一百万起。魏龄当下怔住,怎么了,这些沮丧的脸要值一百万以上?这种表情,她在未结婚时每天也能挤出呀!由小至大,她过惯了沮丧、倒霉、烦忧、悲伤甚至绝望的日子,她完全不明白,因何她的沮丧不值分文,画家笔下的沮丧就价值连城。

魏龄衍生了这个概念:当画家很能赚钱。随后她又想,要是她在小时候被父母培养成为画家,她也有可能做出一番成就啊!

以后每天,当魏龄经过画廊时,她都对那些沮丧的脸投以钦佩的眼神,她佩服画家有天分有才华有让他发挥的际遇。有才华又运气好,怎能不让她这种自感卑微的小女子钦佩?

结婚两年之时,魏龄有了身孕,她与丈夫都欢天喜地,丈夫知道内地有一种罕有草药能让胎儿成长得更健康,于是与中药店的老员工一同返回内地搜寻。不料,意外发生了,中药店老板为了拯救滚到山坡下的老员工,自己失足撞头至死,老员工流满一脸歉疚的泪,致电魏龄汇报此事。

魏龄变成寡妇,肚子内怀有遗腹子,她原以为可以凭亡夫的中药店安稳地生活下去,律师却又告诉她,丈夫生前立了遗嘱,中药店以及她所居住的房子归前妻所生的三名儿子所有,留下给她的只有三十万现金,以及一个非常残旧的唐楼单位。魏龄唯有接受现况,丈夫的前妻与儿子们高高兴兴南下收铺收楼,魏龄怀着遗腹子,搬到那间又霉又残的唐楼单位居住。

以后的生活怎么算好?难道凭那三十万度过往后数十年?这幢霉烂唐楼值钱吗?她几个月前已托经纪公司卖楼了,但根本无人问津。她发现,她又回到不安定的日子中,而这一次,她更由单身女郎变作单身妈妈。

到头来,就算再努力生活,也只得一场空。

怀孕令魏龄内分泌失调,有时悲伤有时暴躁,有时胆怯失魂,头发质地转差,又常一头一脸油。坐在镜前的她厌恶起自己来,她也惊异,原来自己不过三十岁,却就如同活了三百岁般烦厌和没趣。

她挺着肚子走过画廊,这一回,她隔着玻璃门看见画家的真人,那个帕拉斯金发绿眼,看来三十岁不到,但不知怎的脸容苍白,眼神疲累空洞,他站在自己的作品前沉思,画廊数名职员正给予意见,然后,帕拉斯伸手指了指,职员便替他的画作调换位置。魏龄细心注视帕拉斯良久,她发现艺术家果然有艺术家气质,举手投足都有格调,而旁边的人对他更是唯命是从,令他看来有权又有威严。那批画作是新的,这次的人脸已不只是丧沮,更是苦痛吶喊和血淋淋。

帕拉斯的画作是否能反映他的心情?当他沮丧时就画沮丧的脸,当他企图吶喊时就画吶喊的脸。魏龄羡慕得不得了,她也常常沮丧常常想大叫大喊呀!如果她能像帕拉斯那样以画笔画出心情,同时又能赚钱的话,多好。

魏龄真心真意地,在心里说出这一句:“要是我有他那条命,那就好了!”

不知怎的,话语浮现心头之后,她便心寒起来。

她抬头看天,天空明媚晴朗。

阴寒之气由哪处入心?

那天之后,魏龄常常衍生出侵占别人命运的念头。看电视时看见当红模特儿接受访问,她会不由自主地说一句:“我是她的话,就好了!”阅报看见女明星嫁得好,她又会说:“像她般命好,就好了!”杂志访问什么女博士,她便这样想:“似她读那么多书,多好啊!”独自在餐室用膳,看见被父母呵护宠爱的小女孩时,她自自然然地又会想:“像她那样有被别人疼爱的命,真是好!”

再苦的日子魏龄也熬过,如今,她丧夫又怀孕,同时资产又不够丰厚,前路有点儿茫然。现在的环境当然不算好,但也不是极差,然而,魏龄就是非常羡慕别人的人生,活了三十个年头,她从未像此刻般渴望活到别人的人生中。

也似乎,任何人的命,都比自己那条命更好啊!

魏龄不是厌世,相反的,她一直都热烈地活着,什么都尽力做好。只是,隐约地她明白她这条小命,无论再活得怎样努力,也是虚虚空空,怎似别人的命,有付出有收成有福气?

人家是当红模特儿,她也做过模特儿呀,她努力又专业,却就是不红;女明星虚情假意,却得到如意郎君,而自己呢,嫁了两年就丧夫了;女博士有被父母培育的机会才可以成为女博士呀!魏龄小时候都努力读书,是父母断绝她的前途;餐厅中的小女孩完全是幸运,能诞生在善良又有责任感的家庭中。

魏龄自感一生都在努力生活,却就是一生都在白活。

有一晚,魏龄翻杂志,她看到关于帕拉斯的访问,原来帕拉斯是长期失眠病患者,任何安眠药也对他产生不了作用。自十五岁开始,天才横溢的帕拉斯已在艺坛锋芒毕露,他被誉为世上最重要的画家之一,同时,他也从十五岁开始严重失眠,平均一星期只有数小时的安眠。

魏龄理解失眠的苦,她替帕拉斯感到难过,然而,她仍然对帕拉斯的人生怀有无限憧憬。“当一个成名的艺术家啊,可以任意发挥,能赚钱,又高尚,说不定可以留名万世,永远让人崇敬!”魏龄真心真意觉得帕拉斯的命非常好,于是,她又说出这一句:“要是我拥有他那条命,就好了!”

说罢,魏龄但觉,心脏有一刻的麻痹。

脸色转青,呼吸也止住。

当她以为身体快要负荷不了之时,那阵麻痹却又消散了。

魏龄躺到旧沙发上,她一边深呼吸一边看着自己的大肚子,然后,一边忧虑一边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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