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的父亲而言,惟一需要他重写简历以作出说明的问题是他在1929年曾短暂地皈依过天主教。他日记边缘的空白处有这样一个小注:“此处需作口头说明。”看样子他如不交代会有些小麻烦。
三叔是自愿写下他的生平经历的,对他的金融业务往来、他跟军阀的关系,他曾领导过的查禁鸦片的活动,都一一作了详尽的叙述,还把他兴办过的公司全部开列出来,总数达二十七家。他被划为民族资本家,被安排进一个财经委员会工作,如今已退休,靠入股资金的股息生活。
父亲的片断回忆
父亲的片断回忆01958年父亲去世后,我去北京办理他遗赠给我的四所房子的产权手续。我偶然发现在一箱旧书和笔记本中,有他写的片断的回忆录,同大捆的信件、成堆的照片、旧账单、父亲写的诗、他的结婚证书、工程师证书、一根金条,以及我母亲的那只旧表放在一起。表的外面有个格子状的罩子,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这给表面一种铁窗的感觉,使我想起因不许我继续上学而关在家中烦躁不安的日子,在我这次在箱子里再次看到它之前,我一直做噩梦见到它。此外还有父亲的折刀和他的钢笔,那是他总带在身边的。这大概是佣人在他死后放在箱子里便于保管的。父亲有发明家的气质,他总是在随时观察和记录,主要是工程技术方面的事。不论在什么地方,比如说在公共汽车上、火车上,或者步行的时候,他总会拿出钢笔——这是一支黑色的短短的钢笔,抽起一根小拉杆便可吸水,又从他的夏季布上衣的外口袋里(要是在冬季就从他穿的骆驼毛背心的下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开始写什么东西。
他是第一个为解放后在北京明陵附近修筑的大水库起草设计计划的。他1928年就画了一个草图,但水库1957年才修筑起来。父亲很高兴。他也起草了扩建市内下水道的计划。
这些计划,草图,三角和数学公式,每日开销,朋友姓名地址都记在笔记本里。记在用薄薄绢纸制的笔记本上的,还有他的回忆录和他的诗。因为他像许多受过古文教育的中国人一样,也算是个诗人。
我把找到的第一个片断收在这里,不仅因为它是从头开始的,而且这是我找到的第一份材料。我花了四年时间才收齐。因为有一部分材料他送给了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三叔,我直到1964年10月才拿到这部分材料,当天正是中国试爆了她的第一颗原子弹的翌日。下面是爸爸自己写的回忆。我在解放前两个月发作了一次心脏病,脑部淤血,左半身瘫痪。我躺在床上不能行动,但仍能看到她们在收拾行李,我的妻子和我的二女儿把家中的东西匆匆忙忙地收拾起来,扔在箱子里。她们要走了。我知道她们害怕,因为共产党要来了。但是我不怕,我等他们来,已很久很久了……又怕又希望,又怀疑又兴奋,因为没有别的东西比我们所经历过的事情更糟糕的了,但是谁又知道新时代会带来什么呢?
共产党终于来了。由于他们来了,我的妻女却要走了,就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我得到了照顾,又恢复了健康,我一直在工作。虽然我常常同他们意见不同,但是他们待我很好,有许多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我工作的那个部门的负责人陆同志,一直很尊重我,尽管我们发生争论,各人坚持自己的观点,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几个月以前。他是个农民,八路军战士,不是知识分子或学者,而我和一些同事则被当作高级知识分子。起初我们在背后取笑他,用各种隐晦方式侮辱他,当面互相大声叫“同志”,学他的话,学他那谦卑的样子。但是现在,我变了,他也变了,或者是我们两人都变了。那是他同我说这话的时候变的。
“周同志,你为什么不把你的一生详细地写下来?这样对我们没有经验的年轻人是很宝贵的教育。肯定是很宝贵的材料,增长我们的知识,使我们避免错误,改正缺点。”
这是他们说话的作风——自己贬低自己,谦虚到了极点,这使我更加难受,因为这好像在取笑我们过于做作的谦虚,这是我们自己的说话作风。像陆同志那样的人是有权的,这使得他们的谦虚更加教我们难受了。但是陆同志说他要向我们学习,他要懂得科学,成为一个工程师。他几乎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参加红军时是个十四岁的小文盲。他打了二十年的仗,担任过五年的行政工作,负责我们工程处的设计、财务、福利,还有我们的灵魂。每天晚上,他的那间小屋子灯火不灭,冬天没有生火炉,脖子上围着一条围巾;夏天只穿一条布裤衩,摇着扇子埋头看借来的工程书籍。他在学习。有一天他会懂得的,同我们知识分子和工程师懂得的一样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