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2】梦初

印象李叔同 作者:袁江蕾


《红楼梦》开篇第一回,曹公故弄玄虚,编排出一僧一道,将那女娲补天余下的一块奇石携往人间,投到“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享受一番红尘中的荣华。那石头经历一切过后,竟将在尘世的见闻,镌刻在了自己身上。如此方有了这留传千古的《石头记》。

想当初那一门心思艳羡凡间的石兄,去过一遭再回到那大荒山青埂峰上,果真能就此安拙守静吗?果真能悟透“红尘虽有许多乐事,但终不能永远依恃”的道理吗?

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千载万载以下,旧梦屡屡重现,万般皆雷同。

世纪交替间,我以目光穿梭往复。电光火石。在这纷繁耀目的种种虚相中,寻到那最最紧要的灵光一现,漫天星光瞬间为之晦暗的闪念。那是至高无上大智大慧的光芒,是旖旎风光阅尽,回眸俯望人间,无限悲悯而又会心一笑的慈和。

时光荏苒,倏忽转至乱世末朝。大清帝国正如夕阳西下,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行将就木,时代风云旦夕变幻,如顽童抽动旋转着的陀螺。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固步自封的封建大门被炮舰打开。1842年,中英《南京条约》签署,旧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屈辱历史。倘使不幸生于那个时代,我当何以自处?

不知过去多少时日,我方从丧权辱国的条约上抬起头来,一寸寸国土,一寸寸光阴间,搜寻彼时即将降临人世的他——我所崇仰的弘一大师。

距今一百三十年前,公元1880年。列强虎视我锦绣中华,清廷暗弱腐朽,国家正处多事之秋。

3月1日,李鸿章整顿天津兵力,备齐战舰,择要扼扎,以屏蔽京师。左宗棠通盘筹划新疆南北两路边防。

5月15日,粤省创办西学馆,以培养洋务人才。订立学馆章程,“选调精通外国语言文字、算学者派充教习”。

……

10月23日,一代旷世奇才李叔同,后来的高僧弘一法师,降生于天津富豪盐商李家,正是那“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天津,自1860年被迫开埠通商后,这座离皇城最近的港口城市,便迅速登上了中国近代历史舞台,责无旁贷成为政治、经济重镇。时值新旧思潮更迭,天津城里不但有与中国传统街市风情迥异的外国租界,更有心思日益活泛的国人。彼时的天津卫是名副其实的花花世界,用“光怪陆离”四字来形容,毫不为过。

就在这座河里淌元宝、满街流金钱的城市里,还没有被冠以任何名姓的胎儿李叔同,呱呱坠地。如今想来,冥冥中上天作如此安排定有其深意。生逢乱世,却又长于富贵之家,一生不断体味从有到无的滋味。满手金砂,眼见得从指缝间流走。于家国,于人生,惟有忧患在心中日日堆积,直至千钧。

背负着神奇使命的那道生命灵光,最终着落在了一座灯火通明、人声杂沓的三合院里。

高大梧桐投下婆娑树影,若明若暗间,树下凝神伫立着一位年愈花甲的老人。老人手中拨捻着佛珠,正举头望向嵌在树冠枝叶间的那轮明月,口中喃喃低声诵着佛号。

焦急期待,忧心挂念,与按捺不住的狂喜交织在一起,此刻正牵动着他那已有一定修为的心神。以至他竟未曾留意到,适才翩翩飞过眼前的一只玉色蝴蝶。

已经是九月下旬了,夜晚天气更转寒凉,不该再有蝴蝶出没。

蝴蝶飞过门楼,静静停落在北房飞檐上排列整齐的脊兽中间,静观青砖铺地的院子里,忙乱的身影,和凝立不动的老人。他们,可知道屋子里那即将诞生的婴儿是谁?这些丫鬟婆子,女眷男丁,甚至那活够了一甲子、饱读诗书的老人,都不会料到,日后这个孩子会令他们津门李家,甚至与其相关的很多外省外姓人,皆名留后世,为人津津乐道。

蝴蝶为这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念头,一时想得呆了。这世上人皆为过客,匆匆来去,面目模糊,于浮光掠影间逐利追名。一应名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老人时年已六十有八,却正是这孩子的父亲。他名李世珍,字筱楼。进士出身,曾官至吏部主事,后辞官经营盐业。可谓仕途商场均走了一遭。

人老了,就会不自觉变得喜欢回望过去。回想自己致力读书求仕的大半生,老人近来经常感慨良多。同治四年,得中进士,其时自己已五十有三了。而曾经与他在同一年乡试中考中举人的李鸿章,人家中进士时,才只有二十四岁。何以去官经商,不过是年事高迈,仕途前景渺茫。况且时局动荡,朝廷外忧内患,党争不断,实在错综复杂。

纲盐制虽正逐渐改革为票盐制,盐商们多年来的垄断特权尚未废黜,利润仍十分丰厚。近几年,桐达李家更是仿效其他大盐商,亦开始涉足金融业。

上苍或许在有意偿补他早先刻苦攻读的艰辛,不但在财富与名望上不断赐予他酬劳,更于晚年给他一个莫大的惊喜——老来得子。

他听到屋里传来初生婴儿清亮稚嫩的啼哭声,思绪遂被打断。迫不及待迈开双腿,三步两步朝着屋门奔过去。平日里四平八稳的步态,竟然踉跄起来,脚底下一阵绊蒜。

蝴蝶亦为其感染,泪水蒙住了眼,傻头呆脑飞身扑向窗上那些晃动不定的光与影。

见不到屋内情形,只闻得人语声高高低低接次不断。女人们一迭声喜滋滋地叫着“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他初降生时是怎样的?以如何华美的锦缎包裹着那稚嫩的小身子?

蝶以双翅轻轻扑打着窗子,希冀此刻那双世上最干净明澈的眼睛,能“看”到窗外这只为他穿越时空一路飞来的自己。

夜,更深了,月将沉向檐脚。不远处,海河正缓缓流过津城,仿佛推扶摇篮的手,不紧不慢地晃着这满城的人,安详睡去。

总还有人醒着。穿过回廊,折腾了大半夜的李筱楼,拖着疲惫的步子慢慢踱回书房。推开门,径直走到紫檀书案旁,就着白日里用剩下的墨,他提笔稳稳书下了“文涛”二字。李文涛,这是他思虑数日,为孩子取好的名字。

万一是个女儿呢?年轻的小夫人王氏几天前曾经怯生生地问过他。

不会的,一定是儿子。真不晓得为什么,他心里就是有明确的预感,这一胎,一准儿是个男孩。

不过写了两个字,他竟觉得有些累了。合上眼,靠在雕工精良的高背官帽椅里,眼前浮现的,仍是那孩子的模样。晶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饱满的额头。像极了他,将来,这个孩子定会有出息的。他想着,皱纹满布的脸上,不禁绽出一丝笑意来。跟着又渐渐锁紧了眉头。岁月终是不饶人,自己怕是等不到这孩子长大了。

百年易尽,五福难常。命川流而电逝,业地久而天长。

在李叔同出生整整一百三十年后,天津,修葺一新的李叔同故居,迎来了第一批参观者。

这座古意盎然的四合院,恰与天津古文化街隔岸相望,高墙围合,占地足有4000平米。气势堪比晋商闻名的大宅院。当年此院中曾有房屋68间,更有名为“意园”的典雅园林镶嵌其中。

李叔同三岁上,李家花巨资购置了这所宅院,举家搬到了这里。此处虽非他出生时的老屋,但其后在天津的青少年时代,李叔同皆在此度过。在他的记忆中,能够承载诸般快乐与忧伤记忆的,应该就是这里了。

名门望族,深宅大院,必妻妾成群,衍生是非。

幼年时期,李叔同生活在一个典型的封建大家庭中。父亲李筱楼一生共娶过四房妻妾,在旧时,以他的身份地位,其实并不算多。原配姜氏生子文锦,不幸早夭;续弦张氏育有次子文熙。李家生意兴旺,但子嗣欠丰。好在李筱楼最后所纳之妾王氏,为其奇迹般地诞下了幼子文涛,亦即后来闻名于世的才子李叔同,方令其晚年略感宽慰。

李叔同的降生,为津门望族李家带来的希望与欢欣,远比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更甚千百倍。他将老来得子归功于自己多年来的乐善好施,广结善缘。

他所办的备济社,其时早已远近闻名,曾经救助过无数贫苦无依、缺衣少食的穷人。由此他更得了个“粮店后街李善人”的雅号。积极投入光明慈善的好事,果然为李家带来了现世的福报。

父子、夫妻均是累世修来的缘,原本就信佛的李筱楼,当时只知道感谢菩萨赐予他幼子,却万不会想到,这个孩子竟然中年出家,甚至修成享誉后世的高僧大德。

《四分律行事钞》中,出家人有十八种难行能行,第一条便是“对父母是孝恋,是难遣而能辞亲”。孝恋难遣,而又能做到毅然辞亲者,究竟有几?设若,弘一法师出家时,哪怕父母一方仍然健在,他或许亦未必真能做到吧。

中国人最讲的就是孝道。古语云,父母在,不远游。而况是出离俗世。没有几个凡人能理解得了释家于孝的解说。

耳畔传来母亲的歌声,夹杂着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声响。一时不禁出神,思绪蓦然回返现时。为人父母者,即便自身信佛,倘使自己辛劳半生抚养长大的孩子,决然辞亲出家为僧为尼,他们能平静接受与面对吗?

若有朝一日,我亦如弘一法师般皈依佛门,适才还在边做饭边哼着歌的母亲,必将无法承受。人生在世头一样不能拣选的便是出身,生身父母的智识同样是一种常量,一枚坐标,无法更改。你只能在这划定了的象限内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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