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东瀛

印象李叔同 作者:袁江蕾


勿贪世间文字诗词而碍正法!勿逐悭、贪、嫉妒、我慢,鄙覆习气,而自毁伤!

日本,海那边的一簇岛礁,一到春天便会开满樱花,如火如荼,花期壮美短促,最美时直让人想到死。

而在1905年的李叔同看来,日本不过是个离中国最近的新知识与新思想的集散地,和鲜花、浪漫毫不沾边。起码,在赴日的海船上,他绝不可能想到,那里还有一场风花雪月,在等他践约。

初到东京,他住在神田区今川小路二丁目三番地集贤馆。在南洋公学时打下了日语底子,但离真正上课听讲还差很远,尤其是口语和听力方面,仍需进日语语言学校学习。对于日后的主攻方向,他心里十分明确,那就是他拥有特殊天分的美术专业。

剪掉了辫子,换上一身西式装扮的李叔同,整个人面貌焕然一新。过去那个长袍马褂的贵家公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健康洒脱的青年学生。

到日本后,他对于新文化的宣传仍热心不减。先是与当时在日本留学的朋友们筹划创办一份《美术杂志》,稿件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却迎来了日本文部省颁布《取缔清韩留日学生规则》。大批留学生因而罢课。这次的留学生运动中,陈天华以死激励国人的蹈海自尽事件,给初到日本的李叔同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体会到了作为弱国国民的悲愤。但是,他还不能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

留下来的李叔同,住进了上野不忍池畔一所私人出租的小白楼里。开始独自一人,着手筹办一本音乐启蒙类刊物——《音乐小杂志》。当年在沪学会创作《祖国歌》的巨大成功,使他强烈意识到音乐艺术在教化民众和鼓舞国人斗志方面所起到的重要作用。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西方音乐理论知识传授给国人。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公元1906年2月8日,我国有史以来第一份音乐刊物《音乐小杂志》第一期终于正式出版了。这本旨在启蒙国民音乐教育的刊物,于当月20日,在上海由他的好友尤惜阴代办发行。

在第一期也是唯一的一期《音乐小杂志》中,除登有田村虎藏、堤正夫、村岗范等几位日本著名音乐家的作品外,李叔同包揽了余下的全部内容。在署名为息霜的《音乐小杂志序》中,他说:

闲庭春浅,疏梅半开。朝曦上衣,软风入媚。流莺三五,隔树乱啼;乳燕一双,依人学语。上下宛转,有若互答,其音清脆,悦魄荡心。若夫萧辰告悴,百草不芳。寒蛩泣霜,杜鹃啼血;疏砧落叶,夜雨鸣鸡。闻者为之不欢,离人于焉陨涕。又若登高山,临巨流,海鸟长啼,天风振袖,奔涛怒吼,更相逐搏,砰磅訇磕,谷震山鸣。懦夫丧魄而不前,壮士奋袂以兴起。

繁夫音乐,肇自古初,史家所闻,实祖印度,埃及传之,稍事制作;逮及希腊,乃有定名,道以著矣。自是而降,代有作者,流派灼彰,新理泉达,瑰伟卓绝,突轶前贤。迄于今兹,发达益烈。云漪水涌,一泻千里,欧美风靡,亚东景从。盖琢磨道德,促社会之健全:陶冶性情,感精神之粹美。效用之力,宁有极欤……

一篇小短文,显现出他深厚的古诗文功底。作为这本音乐启蒙杂志的开篇,他主要还是在阐明音乐的重要性,更道明创办此刊物的主旨,“琢磨道德,促社会之健全;陶冶性情,感精神之粹美”。之所以要拼一己之力,去提倡音乐及美术教育,固然因他自身天赋与兴趣爱好所致,更有其希望提高国民质素的目的在内。

这年冬天,离群索居的李叔同,在日本度过了一个没有亲人的春节。孤独和思乡,对于十分重视团圆的中国人来说,在新年这几天均会感觉特别强烈。

房间的隔扇门被北风吹得直响,他用冻得发木的手,写下一篇又一篇文章,为海那边的同胞们,点起星星之火。

“寂寂家山,独抑郁而谁语?”灯下,他写下这样的词句,家乡的除夕夜,准儿和端儿他们是怎样过的,蓉儿包饺子时,有没有想起过他,来日本时的踌躇满志,打算暂时放下家国亲情,专心致志集中精神学习,那一腔坚定,在这样一个夜里,全都化作了清泪两行。

在《音乐小杂志》第一期中,还有一幅李叔同亲笔画的木炭画《乐圣比独芬像》,可以看出,这时的他,已接触过西洋绘画技法。据说这也是我国有史以来第一次正式刊登出来的西方音乐家肖像。由此亦可见,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与世界隔绝几个世纪后,中国是多么需要外来新知识啊!

然而,在宣扬西方新知识新文化的同时,他亦对轻视本国传统文化的风气表示质疑。他在《呜呼!词章!》一文中说:

我国近世以来,士习帖括,词章之学,佥蔑视之。晚近西学输入,风靡一时,词章之名辞,几有消灭之势。不学之徒,习为蔽冒,诋其故典,废弃雅言。迨见日本唱歌,反啧啧,称其理想奇妙。凡吾古诗之唾余,皆认为岛夷所固有。既齿冷于大雅,亦贻笑于外人矣。(日本学者,皆通《史记》《汉书》。昔有日本人,举史汉事迹,质诸吾国留学生,而留学生,茫然不解所谓,且不知《史记》《汉书》为何物,致使日本人传为笑柄。)

这份我国有史以来的第一本音乐刊物,现已无法在国内找到了。若非1984年,在东京图书馆发现它,一个世纪后的人们将只能凭借传说和猜想,来感受它的原貌了。当年被日本人传为笑柄的不知《史记》《汉书》,其后设若得到重视,彻底改观,就不会出现需由日本图书馆借阅这本刊物的事了。

破与立的关系如何掌握,想来当年亦是李叔同们殚精竭虑争论不休的问题吧。

三月,上野的樱花开了。早春的风还有些凉,他走在漫天飞扬的樱花雨里,仿佛看见这些花瓣,如一个个音符,正飘舞在透明的五线谱上。仔细读去,恰是他创作的那首《我的国》,他不禁哼唱起来:

东海东,波涛万丈红。

朝日丽天,云霞齐捧,五洲唯我中央中。

二十世纪谁称雄?请看赫赫神明种。

我的国,我的国,我的国万岁,万岁万万岁!

昆仑峰,缥缈千寻耸。

明月天心,众星环拱,五洲惟我中央中。

二十世纪谁称雄,请看赫赫神明种。

我的国,我的国,我的国万岁,万岁万万岁。

转眼,春如短暂的樱花时节一样,被浓绿重彩的初夏所代替。不忍池中的荷花正应了那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硕大的叶片挤挤挨挨,溢满了水面,粉粉白白的花朵在夏风中颤巍巍地舒展开一片片花瓣。

在李叔同的诸多才艺中,此时诗词创作仍属于最主要也是最出类拔萃的。这年夏天,他成了日本诗歌社团随鸥吟社的成员。

日本的汉诗几乎完全与中文的古诗相通,到日本最初的几个月,李叔同日语口语虽然还不够流利,但已与日本的一些著名汉诗人,象森槐南和本田种竹等人,进行了诗词方面的交流。在诗社的往来唱酬中,李叔同应该写下过不少诗篇。现今以李哀之名存留下来的,有这样两首《东京十大名士追荐会即席赋诗》:

苍茫独立欲无言,落日昏昏虎豹蹲。

剩却穷途两行泪,且来瀛海吊诗魂。

故国荒凉剧可哀,千年旧学半尘埃。

沉沉风雨鸡鸣夜,可有男儿奋袂来。

这两首七绝词句简朴直白,情感却真挚激烈。一个身在异国他乡的游子,回眸颓败的祖国,既看不到民族的未来前途何在,又感慨几千年的旧学正在被忽视。他无疑是习作旧体诗词的行家里手,但在新旧文化交替时期,他明显感觉到了旧体诗词在中国的夕阳下,必将被更自由、不受韵律格式限制的新诗新文所替代。

这两首诗,及下面这首题为《朝游不忍池》七律一起,刊登在了1906年10月5日出版的《随鸥集》中:

凤泊鸾飘有所思,出门怅惘欲何之?

晓星三五明到眼,残月一痕纤似眉。

秋草黄枯菡萏国,紫薇红湿水仙祠。

小桥独立了无语,瞥见林梢升曙曦。

这样的绝早,晓星与残月尚来不及隐去行迹,他便踏着晨露来到不忍池边。满池败荷潦倒,不知名的水禽漫无目的浮游其间,仿佛仍在寻觅荷花时节的那一段浪漫鸳梦。晨雾缭绕着的宽永寺森然矗立……

不忍池现时已是上野公园的一部分。历史悠久的宽永寺,就在不忍池畔。宽永寺建立时种下的樱花,三百余年形成的千树樱花林,每值花季,便仿佛于一夜间集体盛放。樱花大道的空前绚烂,曾给鲁迅先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就住在不忍池畔的李叔同,定曾被上野公园一带寂美壮观的景色所动,作为天生感性的诗人,他怎会辜负了这樱、这荷、这多彩层林,怎会不为它们写下篇篇精彩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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