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觉得姐结婚太早了点,20岁。可是也许姐真的心累了,在外面漂了那么久,姐哪也不想去了,安心做自己的农活。看过姐的手,手掌不大,趼也不厚,只是满是裂口,纹路里面全是劳动留下的泥污、色素,永远洗不掉的样子。那回我很震动,在日记里说这是一双经过劳动改造的手,一个女孩子的手一经劳动就变成了那样,有点不洁的丑陋。而我这个青年劳动力却有着光滑得多的皮肤、细嫩得多的肉。我心里惭愧,我知道姐为我牺牲了许多。
偶尔还听见娘说姐在家里如何如何不安分,有点置淑女清白于不顾的意思,说难听一点是鬼混,关系好的几个男孩子娘都说有种种不是。姐的青春仿佛一直在杂草丛生的野地里,是一朵无法怒放的干涩的花。这怕也是姐那么早就下决心结了婚的原因之一。其实这个姐夫爸妈也是不甚满意的,经济条件和我家一样不好,人品倒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身体不太好,病痛不断的,挣钱能力也有限。不过爸妈还算开明,没有很强硬地干涉。可是爸说将来的苦够姐吃的,他们还是疼姐的。
姐一生的大事我都没有参与。高考完了在家里待了近三个月,姐挺着个大肚子还什么活都干。我还不知道一个孕妇有那么大的劲头呢。可是等姐生产了回来一下子就虚弱了,脸色苍白。姐生产我还是不知道。我那天下午去打球了,晚上回去家里没人。后来姐夫回来说你添了个外甥女,我才知道姐生了。
外甥女身体先天底子不好,健康的时候笑得跟天使一样,可是经常生病,恹恹的。姐信了不少迷信,有什么“断肠关”,干爹干妈的都找了。母爱有时候很难讲科学的。姐说外甥女儿有个什么“坐盆关”,要舅舅起个名字才能避免,叫我给起一个名字。我没怎么当一回事,半年过后回家姐还在念叨。我想了很久,起了个“梦痕”,有点羚羊挂角无迹可循的意思,也有点哀婉的味道。我想姐这二十多年,不长不短的,也受了不少苦,也就算一场梦一样过了的好。她的女儿能够在梦的痕迹里好好地成长也就够欣慰了。野地里的蒲公英,随风飘远的种子,愿你漂洋过海找到鲜花盛开的土地。
我想亲情就是这么一个不能再浓也不能再淡的东西,浓到深入骨髓,淡到空气一样稀薄,生活在里面却感觉不到。而我在姐身上感受到的亲情和对我的殷殷希望似乎比从父母那里得到的还要多。
在我家唯一的一张黑白照片上,姐手里拿着塑料的花,笑得阳光灿烂;我站在姐旁边,比姐矮一个头,我的脸似笑非笑。我比姐腼腆。照片上还有茅草样的房屋,很沧桑的感觉。姐现在比我矮一个头还要多,姐给我扯白头发还要踮着脚才能够着。姐现在是一个地道的农妇了。有时候要背着女儿在田间劳作——这像极了一个轮回,娘牵着我们去打猪草,姐长大后背着她女儿在田里劳作。这中间隐藏着古老的悲哀。
姐的心老了,再不会到外面的世界闯荡了。我看见“17岁开始苍老”这样的文字就想骂娘,那些养尊处优的孩子在校园里无所事事,于是开始为赋新词强说愁,写这样的狗屁文章。姐的心比他们老得早,可是姐很平静,脸上闪着母性的光,那么美丽。这回我坐了夜车大清早回家,在路上遇到姐背着外甥女儿去看病。姐教外甥女叫我舅舅,姐在笑,可是姐笑得很疲惫。姐背着的不仅仅是她不乖的女儿,还有那片土地上亘古未变的生活的沉重。
姐现在还是会唱歌,唱《让我们荡起双桨》给女儿听,可是姐没有那么美丽的青春。姐只是一株长在野地里的蒲公英,没有水分,只有干涩的花。可是我们看见蒲公英结了籽绒绒的一团的时候,还是觉得她顶美。
空气已经干涸
枯黄了,杂草丛里
你依旧手举着
一团矜持的小小美丽
频频点头
朝着别离的方向
微微风,吹起
漫天飞舞的温柔
是撒播春天的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