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我在上海的南京西路学英语,每天上学和回家都要到人民广场站坐地铁。有一次在地铁入口处看见两个上海男人打架。听说北方男人打架敢使板砖,上海人大约因为生来精明谨慎的缘故,那两个男人打起来也是撕发扯衣,纠缠在墙角不可开交,没有眉目可言。周围陆陆续续聚起看热闹的人,偶尔有人出声劝解,终究不能让他们松手。后来不知是谁想出一个妙法,高叫一声,外国人来了。再后来,再后来我已经走过去了,没有回头看,并不知道他们散了没有。但是直到现在,一想起那个喊声,我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二战时期法国物资匮乏,时尚的法国女人在腿上涂满淡黄色的酒精冒充丝袜,是如此不可理喻的固执的虚荣。然而还不及地铁口这一幕,天然的讽刺喜剧,甚至既不可笑,也谈不上可悲。而那个办法,真的是好极了。唯有上海人才能如此了解上海人的弱点。
上海的柳州路是一条古玩玉器街,靠近淮海中路,街面窄小,满街的店铺挂着花花绿绿的玉石和古锈的不知什么材料做成的项链,货摊上凌乱地摆着绿花斑斓的铜香炉、小铜鼎,活像一个个刚被掘开的墓穴。街周围都是上海的旧式公寓,土黄色或红色的砖墙里面又高又陡的木楼梯,拘束在旧上海的梦魇中醒不过来,是这个城市的一层美丽的浮尘。
许多偏爱旧上海文化的外国人常会来柳州路淘宝,年长一些的带着翻译在玉器店讨价还价,也许他们并不知道翻译会在中间吃回扣;年轻的索性单刀赴会。金色头发的苗条的外国姑娘,穿着破旧的牛仔裤在街上昂然地走,遇到店老板招揽生意,她就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大声回答,我没有钱,我很穷,我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大家一阵哄笑,以为她开玩笑。她也咯咯地笑,年轻美丽的样子像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正伸出纤纤玉手等着别人俯首来吻,很具优越性的天真烂漫,也很可爱。
近几年时尚界流行复古,欧洲比较古老的国家还能从他们历史的百宝箱里翻到些花翠裙钗,像美国这样历史尚短的国家就想到了中国的旗袍、上海城隍庙的老器皿、上海的花园洋房,还有石库门。有一段时间石库门的房主们一心一意把房子装修回上世纪30年代的样子——除了抽水马桶和淋浴器,租金得以一度高涨。上海有一档专门邀请在沪的外国人担任嘉宾的节目,叫做《OK新天地》,现在大约是改名了,有一期就是采访一对美国夫妇。他们的房间古色古香,老式收音机,烛台似的壁灯,整套仿古家具,最让人意外的是他们客厅中的茶几是一只朱漆马桶,这样恣肆的摆弄缘于无知,但是有说不出的憨厚沉实的喜庆气氛。
那是过去新娘子过门时,嫁妆中那只有名的朱漆马桶,一掀开盖子,满满当当地装着红蛋、糖和落花生,现在装的是异域的猎奇和艳羡的心理。聪明而又财产有限的外国人选择了上海这个城市,这个城市有处处和西方大都市争强逞胜的志气,却依然保持着发展中国家的消费水平,是一个实用可靠的对象。说来很有趣,对于报纸上连篇累牍报道的徒步穿越中国或者自愿去支教的外国人我并没有多少认同感,反而觉得和那些精打细算的开拓者比较知己。生活总是要人精打细算的。
不论是在网上还是报纸上,总不会缺少对于上海的关注。“上海是一座文化沙漠”算是比较老的说法,大概是从北京那边传出的。沙漠的日益推进以及连年的沙尘暴是触动北方人心病的头一桩事情,拿沙漠来比喻上海的文化缺失,眼看已经很严重了。其实这也不是真正的上海。
上世纪30年代名噪上海滩的百乐门早已成为逝去的风景,现在只有和平大饭店的老年爵士乐队继续吹打着眼睛半睁半闭的上海老克勒的不了情。对于年轻人来说,更合他们胃口的是放纵桀骜的迪厅和代表很多暧昧、颓废、艳遇的酒吧。这一点全世界通行。半年前朋友带我去过一次酒吧,名字我不记得了,据朋友说,这是上海数一数二的酒吧,平常免票,周五到周日每人30元,赠送一杯可乐。售票的方式很奇特,付过30块钱,由卖票人在手背上打一个戳。我敏感地想到打过戳印的白白胖胖的猪,挨在一起哼哼唧唧地叫唤,数百头一起叫起来,而酒吧四周也真是这样吵闹。
因为周末的缘故,人格外多,朋友把我放在门口,自己去取可乐。我是第一次上酒吧,乡下人似的缩头缩脑地站在玻璃门边,一步不敢多走。我右前方的一张椅子上放着外套和手提包,它们的主人是一个徐娘半老的上海女子,大约是不放心我的缘故,跳一会儿劲舞就箭一样地蹿过来突击检查,如此三四次。我冷眼看着也替她觉得累,有些扫兴,自动“防患于未然”,想挪到离她的衣物远一点儿的地方。就在这时,几个身材高挑的外国女子从人群里出来,走到门口,大约嫌我挡住了路,其中一个只伸手一扫,我就“噔噔噔”直退回玻璃门边。我无从得知她是否练过中国的太极或者日本的柔道之类的功夫,但也有些自惭,相形之下,我实在是太瘦弱了。
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有许多在这座乐园里白手起家的外国人衣锦还乡了。几十年一弹指,当年的勇士现在头发白了,背也驼了,只剩下一张安乐椅,还有快要燃尽的残烛一样的岁月。记忆在昏黄的流年里成了他们的全部珍宝,翻来覆去地拿出来在人前炫耀,在柳絮一样四处飘飞的口水里,他们的子孙渐渐开始漂洋过海,涌进这座他们频频提及的成就梦想的乐园,寻访祖辈的足迹和旧上海的梦影。也许是遗传,这些子孙身上,隐隐还留存着当年祖先蛮荒骄横的掠夺的气息。
叶沙曾经说过,外滩是上海的客厅。北京的赵忠祥则带着对他们那个时代浓浓的眷恋称外滩上的防护堤为“情人墙”。这个著名的客厅里常常看见大腹便便的外国游客牵着年轻的中国姑娘的手漫步。国际法则上说,每一个走出国门的人,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自己国家的水准。我想同时还代表着国与国之间的差距。负责守卫外滩治安的巡警都是土生土长的上海本地人,特别挑选出来的,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制服也比一般的警察挺括。
夏天的夜晚,如果睡不着,坐在外滩的石阶上看风景是很闲适的事情。10点以后,人渐渐少了,灯光柔柔地照出一幅永恒的轻盈幻美的油画,背景是漆黑的江水。陈逸飞的风格。从黄浦江面上吹来有咸味的凉风,人睁着眼睛就能做仲夏夜的糊涂茫然的梦。但是这时会有几个年轻人带着一打罐装啤酒在附近席地坐下,染成亚麻色的头发零乱地拂过眉梢,眼睛是黑色的,长腿伸开来,洗得泛白的牛仔裤的膝盖上还有一道大口子,完全嬉皮士的打扮。
不出片刻就有巡警的车子闪电般冲过来,全副武装的巡警还没跳落地上就已厉声喝问:“你们是干什么的?这么晚还在这里做什么?”我的梦境立刻狂风扫落叶一样被扫了个无影无踪,张口结舌地看着这突然发生的变化。四五个训练有素的警察团团围住那几个懒散的青年,他们比我还不知所措。可是这些警察看上去都很有经验,老虎一样盯住地上的青年,并不放松警惕,并且开始喝令他们拿出身份证来。那几个青年面面相觑,开始低声交谈。我在旁边听到几句,赶紧代他们回答,他们是日本人。
不管什么时候,中国人的待客之道里都有优待外宾这一条。既然知道了一切是场误会,满面严肃的警察也就和蔼起来,其中一个还试着和我搭讪,原来你会日语呀,将来欢迎你协助我们的工作。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笑了笑,没有作声。他也讪讪地笑了,像在帽子上簪了一枝桃花的梁山好汉李逵,有着令人啼笑皆非的妩媚。
上海是一座需要人仰视的城市,仰着头诚惶诚恐进来的人,势必会俯下头去看城外的人。前些天在延安路和虹桥路的交界处看见两个年轻的外国人隔着宽阔的马路扬手打招呼,伫立在灰色的人流里,是那样自在快乐。对立足上海的人来说,活在这座外表堂皇而性格复杂的城市里,能确切地触摸自己脉搏的跳动,是可以感动到热泪盈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