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呢——她多大了?丹尼不知道。印第安简比丹尼的父亲大十二岁——她四十二岁了——但她看起来也显得更老。她也遭过不少罪,曾经让她不好受的,不光是卡尔警官。对十二岁少年来说,每个人都显得苍老——或者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就连丹尼的学校里,同级的男孩都显得更成熟。
“我敢打赌,昨晚你睡得很好。”简跟厨师说。她朝丹尼微笑着。当她把双手背到身后,把围裙的带子系在浑圆的腰身上时,她的乳房是那样的硕大!男孩心想。“你睡着了吗,丹尼?”印第安洗碗工问他。
“当然,我睡足了。”男孩回答。他真希望爸爸和那些锯木工婆娘不在跟前,因为他想跟简打听自己母亲的事。
他爸爸可以跟他谈,凯彻姆从泄洪道找回她那撞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也许是因为凯彻姆阻止了厨师,不让他看到河流和圆木给她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但丹尼的父亲一直不肯说起那场事故本身——至少是不肯对儿子说起,不肯说起任何细节。凯彻姆也不肯多说。“那时我们都喝醉了,丹尼,”凯彻姆总是这样提起话头,“你爸爸喝醉了,我也喝醉了——你妈妈也有点醉了。”
“我醉得最厉害,”多米尼克必定会这样声称。他对自己喝醉酒十分自责,从那以后,厨师就不肯再喝酒了,尽管不是马上戒掉的。
“也许我醉得比你厉害,曲奇,”凯彻姆有时会说,“毕竟,是我让她走上冰面的。”
“那是我的错,”厨师总是坚持说,“我醉得那么厉害,都得让你背着我,凯彻姆。”
“别以为我不记得了,”凯彻姆会这样说。但两人都不能(或不愿)明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丹尼不相信是他们忘记了细节;更有可能的是,对于细节,他们觉得无法启齿。或者,两人都觉得,那样的细节不宜告诉孩子。
印第安简当时没有喝酒——她从不喝酒——她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十二岁的少年。不管男孩问她多少遍,她每次讲的都是同样的内容。由此,他知道,她讲的也许是真的。
那天晚上,简在家照看丹尼;那时丹尼两岁。那是星期六的晚上,舞厅里有人跳舞——那时既有真正的舞蹈,也有四个人跳的方块舞。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不跳舞;他腿脚不灵便,没法跳。但他稍为年长的妻子——凯彻姆叫她“罗西表姐”——喜欢跳舞,厨师也喜欢看她跳。罗西俊俏娇小,长得又苗条又精致——在新罕布什尔州的绞河镇和巴黎,多数年龄与她相仿的女人都无法与她相比。(“看身材,你妈不像三十岁的女人——反正不像这边的三十岁女人。”每次印第安简跟小丹尼讲起这件事,都会这么说。)
显然,凯彻姆不是太老了就是身体太糟,不适合参战。尽管卡尔警官刚刚打破了凯彻姆的前额,但凯彻姆早已浑身是伤——足以让他不够格参军,但并不足以阻止他跳舞。“是你母亲教会了凯彻姆识字和跳舞。”厨师曾告诉儿子——他的语气出奇地平淡,就好像多米尼克说不清,凯彻姆能学会这两项技能,哪一项对凯彻姆来说,更不可思议更重要似的。事实上,凯彻姆是罗西·巴希亚盖洛普唯一的舞伴:他像看顾女儿一样看顾她,(在舞池之外)厨师的妻子在凯彻姆身边显得那样娇小,几乎可以被当成他的孩子。
只不过有个“值得注意的巧合”,这是印第安简告诉丹尼的原话,那时男孩的母亲和凯彻姆都是二十七岁。
“凯彻姆和你爸喜欢一块儿喝酒,”简告诉小丹尼,“我弄不懂男人为啥喜欢一块儿喝酒,不过凯彻姆跟你爸有点儿喜欢得过了头。”
也许喝了酒,他们就可以畅所欲言,丹尼心想。自从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彻底戒酒——尽管凯彻姆仍然像二十出头的河道工那样纵酒无度——也许两人之间说起话来,变得谨慎多了;就连十二岁的少年也知道,他们有很多话憋着没说。
据凯彻姆讲,“印第安人”滴酒不沾——他把印第安人不喝酒视为常识。但简却跟卡尔警官住在一起,后者是个下作的酒鬼。舞厅和旅店的酒吧打烊后,警官会喝得醉醺醺的,脾气暴躁。简开车回家,往往已是深夜——她要洗净毛巾,把它们搭在洗衣房里的烘干器上,那时才能从炊事屋开车离开。不管是不是深夜,当简准备上床睡觉时,卡尔警官偶尔会醒着,准备发作。毕竟,她还得早起,而牛仔不用。
“我把这幅情景讲给你听,”印第安简会对小丹尼无缘无故地说起,“你父亲的酒量比不上凯彻姆,不过他会努力赶上凯彻姆。你母亲更容易喝醉,但她也会喝过量。”
“我爸爸酒量比不上凯彻姆,是因为他块头小吗?”丹尼总是问简。
“嗯,这跟体重有一定的关系,”洗碗工笼统地说,“凯彻姆背着你父亲从舞厅回炊事屋,这不是他第一次背你父亲回来了。你妈妈还在他们身边跳舞,跳着她那漂亮的小背对背换位舞步。”(小丹尼有没有从印第安简提到罗西表姐漂亮的小背对背换位舞步的口气中,察觉到一丝嫉妒或讥讽呢?)
丹尼知道,背对背换位是一种方块舞的舞步;他曾让凯彻姆示范给自己看,但凯彻姆涕泪交流,摇头拒绝了。简给丹尼示范了一下;她双臂抱着丰满的胸脯,绕过她的右肩,背对背地绕着他转。
男孩试着想象,大个子背着自己的爸爸,他妈妈在绕着凯彻姆跳背对背换位舞步。“当时凯彻姆也在跳舞吗?”丹尼问。
“我猜是吧,”简回答,“后来我才见到他们。我当时跟你在一起,记得吗?”
在结冰的河谷盆地上,罗西·巴希亚盖洛普不再绕着凯彻姆跳背对背换位舞步,开始在冰面上朝山腰喊话。绞河结冰时,会传出阵阵回声;冰面会把你的声音更快更逼真地传回来,在这一点上要胜过未结冰的水面。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丹尼通常会对简说。
“我是在炊事屋听到的,”印第安简接着说了下去,她从来不曾考虑过回声的问题,“你妈妈喊:‘我爱你!’你爸爸在凯彻姆肩头喊了回去:‘我也爱你!’凯彻姆喊的是‘放屁’之类的话;然后他又喊‘混账!’很快,三个人都开始喊:‘混账!’我以为他们的喊声会把你吵醒,不过在晚上,没有什么能把你吵醒——虽说那时你才两岁。”
“是我妈妈先到冰上去的吗?”丹尼总是问。
“背对背换位舞步在冰上很难做,”简回答,“凯彻姆来到冰面上配合她;他还背着你爸爸。冰面并不厚。树林里有积雪,但河谷盆地的冰面上没有。风把冰面吹得存不住积雪,那时已经有几乎一星期没下雪了。”简往往会加上一句:“多数年头里,河谷盆地里的冰面是不会这样碎裂的。”
厨师喝醉了酒,站不住,但他也想在冰面上溜一溜;他让凯彻姆放他下来。然后多米尼克摔倒在地——他就那样坐着,凯彻姆推着他往前走,就像推雪橇一样。丹尼的妈妈绕着他们俩跳着背对背换位舞步。如果他们没有放声高喊“混账”的话,那么他们当中也许有人会听到圆木的声音。
那时,使用马匹的伐木工把尽可能多的圆木倾倒在小达默尔湖和绞河盆地之间的冰面上,还有上游支流的冰面上。有时,圆木的重量会先把达默尔湖的冰层压碎;达默尔湖是达默尔群湖中较大的一个,有一道蓄水堤坝将其拦住,但这道堤坝并非一直管用。不管怎样,总是绞河镇上游的冰层先行破裂,在1944年冬末,圆木从小达默尔湖飞流而下,圆木前方的冰面纷纷迸裂——急流奔涌无阻,碎冰和所有的圆木冲进了河谷盆地。
在冬末或初春,这种事总会发生,通常是发生在白天,因为白天更暖和一些。1944年,圆木在夜里奔涌而来,闯入河谷盆地。多米尼克坐在冰层上,凯彻姆正推着他在冰上走;厨师那美貌但“有点年长”的妻子正围着他们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