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点,六罐装。”多米尼克说,但要么是风吹散了他的话,她没听到,要么是帕姆有意加大了步幅。
锯木厂外竖立着储存锯木屑的三层塔架,风拂过塔架,把锯木屑犁出道道纹路,粉末迷了他们的眼。这里很容易起火,凯彻姆说这里“可能化作一片火海”——尤其是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堆了一冬天的锯木屑堆要等到泥泞时节临近结束,运输木料的道路变硬之后,才会用卡车运出镇子,卖给安德罗斯科金河河谷的农民。(当然,厂里的锯木屑更多。)锯木屑一旦着火,会把整个镇子都点着:就连坐落在离河湾最近的山丘上的炊事屋也难以幸免,因为河边的风吹来时,山丘和炊事屋首当其冲。镇上比较大、烧得比较亮的余烬,会被向上吹的风卷到炊事屋那儿。
不过厨师坚持要求建造的那座楼,是绞河镇这个村子里最坚固的建筑。在凯彻姆那些预言灾难降临的梦中,种种祸事总是迫在眉睫,凯彻姆所设想的锯木屑引起的火灾,总是将旅店和酒馆——甚至就连锯木厂和所谓的舞厅——都包裹在熊熊烈焰之中。
也许,凯彻姆现在就在做梦呢——在马桶上。抑或这只是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努力跟上六罐装帕姆的脚步时,冒出来的想法而已。他们经过了一家酒吧,后者位于深受法裔加拿大临时工喜爱的一家旅店旁边。舞厅侧面那条泥泞的小巷,有一台1912年的“伦巴第人”蒸汽机车,当年是用来运输木料的;它在这里停放了那么久,原先的舞厅拆除后,又挨着它重建了起来。(从一九三几年起,人们开始用汽油驱动的圆木运输车,从树林里往外运输满载圆木的雪橇。)
如果镇上起火,多米尼克心想,也许这台古老的“伦巴第人”车头将成为唯一完好保存下来的遗迹。让厨师吃惊的是,当他打量着“伦巴第人”车头时,他看到博德特兄弟睡在或死在长雪橇上的前座里。也许他们被人从舞厅里赶了出来,醉倒在(或者被人丢在)这儿。
多米尼克一瘸一拐,从倒在地上的兄弟俩身边走过时,放慢了脚步,帕姆也看到了他们,却没有停步的意思。“他们冻不死的——都没下雪。”六罐装说。
在下一家酒馆外面,有四五个男人在围观一场温吞的殴斗。厄尔·丁斯莫尔和双胞胎毕比中的一个已经打了很久,出拳已经没了力道,又或者,他们醉得太厉害,发挥不出自己的实力。看起来,他们谁也伤不了谁——若是谁伤了谁,也不是有意的。另一个双胞胎毕比,要么出于厌倦,要么是为自己的兄弟感到害臊,突然跟查理·克拉夫打了起来。六罐装帕姆随手打倒了查理;然后照着厄尔·丁斯莫尔的耳朵来了一胳膊,把他也放倒了;毕比兄弟茫然地你看我,我看你,他们好半天才意识到,他们已经没有了打架的对手——除非他们胆敢招惹帕姆。
“是曲奇和六罐装。”无指人拉弗勒说。
“你能认出我们,真让我惊讶。”帕姆说着,把他一把推开。
他们来到了平顶的排屋——这些比较新的房舍是卡车司机和蒸汽机车驾驶员的住处。正如凯彻姆所说的,在新罕布什尔州北部建造平顶二层楼的包工头,准是白痴到了这样的地步:连人有几个屁眼都搞不清。这时,舞厅的门被风吹开了(或是被人推开了),送来一阵哀怨的音乐——是佩里·科莫演唱的《别让群星映入你的眼睛》。
距离最近的住房外面有段楼梯,帕姆转过身,拽着多米尼克的袖子,扯着他跟自己走。
“当心倒数第二级,曲奇。”她告诉他,一边拉着他上楼梯。
他跛着脚,上楼梯一向很费劲——现在六罐装拉着他走,就更吃力了。靠近顶端的倒数第二级楼梯没了。厨师一脚踩空,身子往前栽去,他借着帕姆宽大的后背才维持住了平衡。她再次转过身,从他的双臂下面揽着他,把他抱到了楼梯顶端,其间,他的鼻梁一直抵在她的锁骨上。她的喉咙旁边有一股女性的气息,如果那不是香水味的话,不过凯彻姆的羊毛法兰绒衬衫上沾着一股男人味儿,搅扰了厨师的心绪。
在楼梯顶端听起来,舞厅的音乐更响了——帕蒂·佩奇在唱着《橱窗里的那只小狗(卖多少钱)?》难怪没人跳舞,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心想,这时六罐装放低肩膀,推开了门。“娘的,我讨厌这首歌。”她说着,把厨师拽进了屋。“凯彻姆!”她喊道,但没有人回答。幸好,帕姆一关门,糟糕的乐声戛然而止。
他们走进的这间屋是厨房,厨师看不出哪儿是厨房的尽头,卧室从哪儿开始;地上散放着锅碗瓢盆,散落着内衣,还摆了一张凌乱的大床,一只浅绿色的鱼缸把些许光亮投射到床上,它是唯一的光源。有谁知道,六罐装帕姆竟然是爱鱼之人(假如鱼缸里面确实是鱼的话——多米尼克看不到有什么活物在绕着水草游曳。也许六罐装是个喜欢水草的人),或者说,她竟然会养什么宠物。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卧室;要绕过那张大床,即便没有跛脚,也不是件容易事。多米尼克不难想到,凯彻姆醉倒在那个尴尬的地方时,造成了一种什么样的紧张局面,帕姆为什么急急忙忙地穿上了衣服,连胸罩也没顾得上戴?他们朝厕所走去时,一路看到了三只胸罩——哪怕事出仓促,随便抓起一只戴上也好嘛。
这时,六罐装抓了抓凯彻姆羊毛法兰绒衫下面的乳房。多米尼克并未马上担心:她这样做是在爱抚自己,向他挑逗,或是向他卖弄风情;她那样做,就像把查理·克拉夫打倒在泥地里,或者随手一挥前臂,打在厄尔·丁斯莫尔耳朵上,将他打翻在地一样,都是无心之举。厨师知道,如果六罐装想要暗示点什么,那么她绝不会做得像顺手摸摸乳房这样含含糊糊。再说,她贴身穿着凯彻姆的羊毛法兰绒衬衫,肯定觉得刺痒。
他们在马桶上找到了凯彻姆,跟帕姆先前看到他时的样子差不多——他正在读的那本平装书用石膏模子压着,摊在裸露的大腿上,双膝大大分开。马桶里的水混进了鲜艳的血红色花纹——凯彻姆好像一直在缓缓失血,有性命之忧。
“他准是内出血!”六罐装惊呼,但厨师意识到,凯彻姆把一支灌了红墨水的钢笔掉进了马桶里;他准是用这支钢笔圈词儿来着。“在我离开之前,已经冲过水了。”帕姆说,多米尼克挽起袖子,(把手伸进凯彻姆的双膝之间)从马桶的水湾里拣出钢笔——又冲了一下水。多米尼克在水槽里洗了洗手和钢笔,用毛巾把它们擦干。
这时,他才注意到,凯彻姆勃起了。也许因为厨师抱着这样的由衷希望——永远不要看到凯彻姆勃起的样子——所以他起初没有注意到这一明显的事实。自然,六罐装没有忽视这一情景。“唉,真不知道他那样,以为自己是在做啥!”她说着,用手穿过凯彻姆沉重的双臂,把他的身子往上提。她把他的身子在马桶上扶正了,把他从动弹不得的姿势中救了出来。“你只要抓住他的脚腕,曲奇,其他的交给我就行。”
那本书险些步钢笔的后尘落入马桶,它顺着凯彻姆的大腿滑到了地上。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感到颇为惊讶,对他来说,凯彻姆在马桶上(或下)手拿小说昏了过去,这还比较好理解,而六罐装在那张洒有幽幽绿光的大床上为凯彻姆大声朗读,则有些难以想象。多米尼克本能地大声读出书名,引起了帕姆的误会。
“你是跟我说,他是个白痴!”她说。
“你喜欢这本书吗?”厨师问她,他们把凯彻姆抬出了卫生间,走出门时,他们把凯彻姆的脑袋撞在了门把手上。凯彻姆的石膏模子在地上拖曳着。
“讲的是他妈的俄国人的事儿,”六罐装不屑地说,“我没怎么留心情节——我只是念给他听。”
短暂的撞击并没有唤醒凯彻姆,尽管这一下子就像是邀请他发言一般。“说到那些低级酒吧,你只要瞅着某个超级敏感的混账家伙,就能惹上一大堆麻烦,柏林市中心没有哪家酒吧比得上班戈市的‘地狱的半亩地’——反正我是不知道。”凯彻姆说,他那勃起的阴茎就像风向标一样昂然直立、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