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还是有些事出乎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的意料:那家餐馆并不在多伦多,或安大略省某处;那家意大利餐馆就在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市,餐馆的名字更是叫人惊讶。安农齐亚塔·萨埃塔的私生子对那个词组十分熟悉,因为他曾听母亲带着遭人抛弃的怨愤说起过它。“拿坡里附近。”在说到多米尼克的父亲逃到哪里去了时,农齐这样说过,男孩还以为母亲说的是“那不勒斯附近”的那些山城和行省,男孩还以为他父亲是从那地方来的(并且,照母亲所说,他又回到了那儿)。安农齐亚塔在睡梦中念叨的那些市镇和行省的名字——贝内文托和阿韦利诺——浮现在多米尼克心头。
但会不会,他那不称职的父亲只是逃回了汉诺威街——农齐管那儿叫波士顿北角的“主街”——的一家意大利餐馆?因为,照安杰尔钱包里这张业务名片所写,那家餐馆就叫“拿坡里附近”——显然是那不勒斯人开的——它就在汉诺威街上,毗邻十字街。多米尼克小时候,对这两条街的名字十分耳熟,因为农齐总是再三推荐那儿的香菜(prezzémolo),还常提到汉诺威街上的另外两家饭馆——“安娜妈妈”和“欧洲”。
厨师并不觉得事情太过凑巧,难以置信——尤其是这天,十二岁的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用厨师当年打出名气的同一口煎锅,打死了父亲的情人。(谁会相信,当年他从熊爪下救出了如今已经亡故的妻子?)尽管如此,多米尼克在安杰尔·波普的钱包里发现的最后一样东西,还是出乎他的意料。厨师觉得,那是波士顿电车和地铁的夏季乘车月票,多米尼克曾听母亲说起过这种东西。这张月票表明,持有者在1953年夏天还不满16岁——可以佐证的是,上面还有安杰尔的出生日期。这个少年生于1939年2月16日,也就是说,安杰尔也就刚满十五岁。他逃家时才只有十四岁——如果他当真是弃家出逃的。(当然,如今波士顿是否仍然是亡故少年的“家乡”,这点不得而知,不过这张月票和拿坡里附近的业务名片有力地表明,情况确实如此。)
令人信服地吸引了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的注意力的,是安杰尔的真名——它并不是安杰尔·波普。
安杰卢·德尔波洛洛
“谁?”父亲大声念出电车和地铁月票上的名字时,丹尼问道。
厨师知道,德尔波洛洛的意思是“人民的”,波普是这个西西里名字常见的美国化拼写方式;厨师还知道,尽管“德尔波洛洛”未必一定是西西里名字,但那个“安杰卢”是西西里名字,这点确定无疑。这个少年曾在那不勒斯人开的餐馆打工?(年满十四岁者打零工,是合法的。)是什么让他逃走的呢?从照片看,他似乎仍然爱着自己的母亲。
但厨师只对儿子说:“看起来,安杰尔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丹尼尔。”多米尼克让丹尼看了看乘车月票——还有那张北角“拿坡里附近”的业务名片,如果他们要去找安杰卢·德尔波洛洛的家人,他们只能依靠这两样东西。
自然,还有一个更紧迫的问题。凯彻姆究竟去哪儿了?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心想。他们还能等多久?万一卡尔警官醉得并没有那样厉害,怎么办?万一牛仔已经发现了印第安简的尸体,但他马上便意识到,他根本没碰过她——起码昨晚没有,怎么办?
很难想象,厨师能在安杰尔的尸体上给凯彻姆留下什么样的字条,因为万一,最先发现安杰尔的人不是凯彻姆怎么办?那样的话,字条岂不是得用暗语来写?
惊讶吧!安杰尔不是加拿大人!
还有,顺便说一句,简是遇上了意外!
不是任何人做的——甚至也不是卡尔做的!
厨师怎好留下这样的字条?
“咱们还要等凯彻姆吗?”小丹尼问父亲。
他父亲回答时,显然大为踌躇:“再等一小会儿,丹尼尔。”
凯彻姆那辆破破烂烂的卡车还没驶上运送木料的道路,车载收音机的歌声就传到了装货平台上,传入他们耳中——好像是乔·斯塔福德唱的《跟我做爱吧》,不过还没等厨师听真切,凯彻姆就把广播给关了。(因为长年守着震耳欲聋的链锯,凯彻姆的耳聋日渐严重。他卡车上的广播总是开得太大声,由于眼下是春季,车窗通常都开着。)多米尼克看到六罐装没有跟来,松了一口气;倘若她来了,事情会麻烦得多。
凯彻姆把他那辆吱嘎乱响的破车停下,与庞蒂亚克小心地隔开一段距离;他坐在驾驶室里,把白色的石膏模子搁在方向盘上,目光越过他们,落在平台上,安杰尔躺在那儿忽明忽暗的阳光里。
“我看到了,你们找到他了。”凯彻姆说。他掉转视线,望着堤坝,仿佛在数拦挡铁索那儿的圆木。
像往常一样,凯彻姆的皮卡车后斗里装的东西既不出所料,又令人费解;自行搭建的棚架覆盖了皮卡车的后斗,把这辆卡车变成了移动工棚。凯彻姆总在车上装着链锯,还有各种斧头和其他工具——在一块帆布下面还放着半捆柴禾,让人不解,他老是担心自己万一会有什么紧急需要,得生上一堆火。
“我和丹尼尔可以把安杰尔放在你的皮卡车后面,你就别看了。”多米尼克说。
“为什么丹尼尔不能搭你们那辆‘酋长’?”凯彻姆问。
“因为我们不回绞河镇了。”厨师告诉老友。
凯彻姆叹了口气,他的目光慢慢落在安杰尔身上。河道工下了卡车,朝装货平台走来,他的步子一瘸一拐,其原因不得而知。(多米尼克怀疑凯彻姆是在模仿自己的样子,取笑自己。)凯彻姆轻轻抱起少年的尸体,仿佛他是个熟睡的婴儿;伐木工把十五岁少年的尸体抱到卡车驾驶室,丹尼跑在前面,打开了车门。
“我觉得,我现在看看他也行,这跟我回镇上把他放下来时再看是一样的。”凯彻姆告诉他们。“我猜,他身上穿的是你的衣服?”他问小丹尼。
“有我的,有我爸的。”十二岁少年说。
厨师跛着脚走向卡车,手里拎着安杰尔湿漉漉的脏衣服;他把衣服放在驾驶室地面上,少年尸体的脚边。“安杰尔的衣服,还能经得住清洗烘干。”他告诉凯彻姆。
“我会让简把他的衣服洗净烘干的,”凯彻姆告诉他们,“我和简还可以给安杰尔稍微洗洗身子——然后给他穿上他自己的衣服。”
“简死了,凯彻姆。”厨师告诉他。(发生了一场意外,他正要补充这么一句,但爱子丹尼尔抢了先。)
“我用煎锅把她打死了——就是爸用来打熊的那口。”丹尼脱口而出。“当时我把简当成了一头熊。”男孩告诉凯彻姆。
厨师从老友身上别开了目光,这一举动证实了这一说法。凯彻姆用他那条好使的胳膊搂着丹尼的肩膀,把男孩拉过来靠在自己身上。小丹尼把脸埋在凯彻姆那件羊毛法兰绒衬衫的腹部位置——这正是六罐装先前穿的那件蓝绿色格子呢衬衣。十二岁少年觉得,凯彻姆和六罐装留在这件衬衣上的体味混在了一起,闻起来就像两人健壮的身体上的体味一样浓烈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