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离卡尔警官被印第安洗碗工的尸体绊倒在厨房,已经过了几乎整整十三年,这是个不怎么吉利的数字。就连凯彻姆也说不准,牛仔对同一天夜里消失的厨师父子是否起了疑心。库斯县地区——就是说,整片安德罗斯科金河的上游地带——那些最洞悉人情世故的人纷纷谣传,说印第安简是跟他们一起走的。
据凯彻姆说,人们以为简跟厨师私奔了,这种说法比起这一可能性——警官可能是用某种未知的钝器(凶器始终没有找到),亲手结果了自己的伴侣——更让卡尔觉得心烦。卡尔肯定相信,简是他杀的;当然,他处理了她的尸体。再没有任何人见到过简。(她的尸体也从未出现过。)
但凯彻姆每次在路上遇到牛仔,总会受到牛仔含沙射影的盘问。“你还是没有收到曲奇的音讯吗?”卡尔总是问凯彻姆,“我还以为你们俩是朋友呢。”
“曲奇向来不是什么话多的人,”凯彻姆反复指出,“收不到他的音讯,我也不觉得奇怪。”
“那孩子呢?”牛仔偶尔会问。
“他怎么了?丹尼就是个小孩而已,”凯彻姆诚恳地回答,“小孩不怎么写东西,不是吗?”
但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写的东西可不算少——他不光是给凯彻姆写信。在他们最初的通信中,男孩告诉凯彻姆,他想当作家。
“那样的话,你最好别接触太多的天主教思想。”凯彻姆回信说。令小丹尼惊讶的是,他的笔迹像是出自女人之手,真够古怪的。丹尼问父亲,是否母亲把她的字体——跟跳舞和识字一起——教给了凯彻姆。
多米尼克只说了句:“我觉得没有吧。”
凯彻姆的娟秀笔迹之谜始终悬而未决,多米尼克似乎对老友的字迹并未多加留意——远未达到小丹尼的那种程度。十三年来,立志要成为作家的丹尼·巴希亚盖洛普,跟凯彻姆通信的次数要比父亲跟凯彻姆通信的次数多得多。凯彻姆和厨师之间的通信总是简明扼要。卡尔警官在找他们吗?多米尼克总想知道这一点。
“你最好这样认为。”凯彻姆跟厨师表达的基本上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近来,凯彻姆有更多的话要说 。他给丹尼和多米尼克寄来了同一封信,更新鲜的是,这封信是用打字机打的。“有情况了,”凯彻姆在信的开始写道,“咱们应该谈谈。”
这话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凯彻姆没有电话。他喜欢在公用电话亭给多米尼克和小丹尼两人打对方付费电话;每当凯彻姆宣称,自己的卵蛋要冻掉了,这些电话常常戛然而止。的确,新罕布什尔州和缅因州都挺冷,凯彻姆似乎在缅因州待的时间越来越多——但这么多年来,凯彻姆的对方付费电话几乎都是在气候寒冷的月份打来的。(也许是有意的——或许凯彻姆喜欢要言不烦。)
凯彻姆给小丹尼和他父亲的第一封用打字机打的信上还说,牛仔顺口说出了“一句不祥的暗示”。这没什么新鲜的——多米尼克和丹尼早就知道,卡尔警官原本就是不祥之人,他又总是在暗示——但这一次他特别提到了加拿大。卡尔觉得,越南战争是美加关系恶化的原因所在。“我跟加拿大当局合作,结果他娘的一无所获。”牛仔只对凯彻姆说了这么一句,后者认为,这话意味着卡尔还在边境另一侧打探消息。十三年来,警官相信,厨师父子去了多伦多。如果牛仔要找他们,他是不会到波士顿来打探的——现在还不会。可现在,凯彻姆写信来,说有情况了。
凯彻姆在很久以前,向丹尼提出那个建议——即如果男孩想当作家,他就不该接触太多的天主教思想——或许是因为凯彻姆没把情况搞清楚。米开朗基罗学校——丹尼在北角上的新学校——是一家公立中学。孩子们管那所学校叫“米奇”,因为那儿的教师都是爱尔兰人,但其中并没有修女。凯彻姆肯定以为米开朗基罗是一家教会学校。(“别让他们给你洗脑,”他在给丹尼的信中写道——尽管“他们”这个词也许跟天主教思想有关,但它指的究竟是什么人,这一点始终不得而知。)
但米奇学校也有跟天主教有关的一面,对此小丹尼并不惊讶(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的,是北角意大利风情的那一面。常有大批意大利移民聚集在米开朗基罗学校中心,举行归化美国的仪式。丹尼在米奇学校有不少同学,住在人满为患、没有水暖系统的廉价公寓楼里,这些楼原本是为爱尔兰移民修建的,他们来北角的时间要早于意大利人。但爱尔兰人没有留居此地——他们去了多切斯特和罗克斯伯里,或是南方。不久之前,这里还有少数葡萄牙渔民——也许舰队街附近现在仍然有一两家——但在1954年,丹尼·巴希亚盖洛普和父亲初来乍到时,北角完全是意大利人的天下。
厨师父子没有被当作陌生人——他们很快就不是生人了。愿意接纳他们的亲戚太多了。有不计其数的卡洛杰罗,无穷无尽的萨埃塔,这些真真假假的同族管巴希亚盖洛普父子叫“自家人”。但多米尼克和小丹尼对大家庭感到不习惯——更不用说那些开枝散叶的庞大家族了。不正是靠与人疏远,他们才在库斯县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意大利人不理解什么是“疏远”:他们要么给你un abbràccio(一个拥抱),要么将你痛打一顿。
年长者仍然在街角、公园聚会,在那儿不光能听到那不勒斯和西西里方言,还能听到阿布鲁齐和卡拉布里亚土语。温暖时节,老人青年都在外面,在狭窄的街道上待着。这些移民中有不少人都是在世纪之交时来美国的——他们当中,不光有从那不勒斯和巴勒莫来的,还有从意大利南部那数不清的村落来的。在波士顿北角,被他们一度撇下的那种街头生活恢复如初——他们活跃于露天蔬果摊、小面包房和意面店、卖肉的集市、每周五在十字街和塞勒姆街卖鲜鱼的手推车、理发店和擦鞋店之间,活跃于夏季的宗教节日和假日期间,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宗教机构里,在后者与街道平齐的窗户上,绘有主保圣人的画像。至少,对于多米尼克和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来说,这些圣人是蛮“稀奇古怪”的,他们俩(十三年来)没能在自己身上找出半点天主教和意大利气质来。
唔,公允地说,也许丹尼并非没有“半点”意大利气质——他还在努力消除自己身上那种新罕布什尔州北部的冷漠。看起来,这种冷漠是不会从多米尼克身上消除了:他会做意大利菜,但说到做意大利人,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尽管凯彻姆很可能误以为,米开朗基罗是一家教会学校,但长期以来丹尼觉得不公平的是,他父亲怪罪凯彻姆,认为是后者让小丹尼产生了“离开”那里、去寄宿学校上学的想法。凯彻姆只是在早期的来信中说过——信中的笔迹女里女气的——他认识的一个最聪明的“伙计”,读的是新罕布什尔州滨海地区的一所私立学校。凯彻姆指的是埃克塞特市,从波士顿开车往北走,走不多远就到了——那时候还可以坐火车,凯彻姆管那趟火车叫“美好的老波士顿和缅因州”。“波士顿和缅因州”号从波士顿北站驶出,也会开到新罕布什尔州北部。“见鬼,我能肯定,你可以从北角走到北站,”凯彻姆在给小丹尼的信中写道,“我想,就连跛脚的伙计也能走那么远。”(在凯彻姆的词汇中,“伙计”一词出现得日益频繁——也许是受了六罐装的影响,不过简以前也用过这个词。丹尼和父亲也这样说。)
厨师说凯彻姆那是“干涉”丹尼尔的中学教育,对此没有好气,不过小丹尼就此与父亲进行了一番争辩;男孩在米奇学校的七、八年级英语教师利里先生对最终促成丹尼前往埃克塞特求学,所起的作用远大于凯彻姆,但不合情理的是,多米尼克并不怪他。
在这件事上,厨师应该怪罪的人是他自己——因为多米尼克一听说埃克塞特(在当年)是清一色的男生学校,他突然被说服了,同意让爱子丹尼尔离家求学,那是1957年秋天,当时男孩只有十五岁。后来多米尼克念子心切,黯然神伤,不过厨师夜里睡得还算踏实,他放心地认为(或者,像凯彻姆所说的“妄想”),儿子接触不到女孩子,在这方面尽可高枕无忧。多米尼克之所以会让丹尼尔去埃克塞特,是因为他想让儿子“尽可能长久地”远离女孩子,他在给凯彻姆的信中这样写道。
“喏,这就是你的难题了,曲奇。”他的老友在回信中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