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卡尔梅拉——你一贯准时!”
也许这就是那种促使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成为作家的时刻之一——这是他第一次尝试预测未来的事情,不可避免地有一些笨拙。男孩突然看到了父亲的未来生活,甚至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没错,卡尔梅拉比安杰尔装在钱包里的照片上那个女人年龄大了一点儿、身材胖了一点儿,但谁也不会认为,她的姿色已经衰退了。只有十二岁的丹尼也许还太小,不会对女孩子多加留意——或者说,那些女孩子还太小,吸引不了他的注意——但这孩子已经对成熟的女人产生兴趣了。(其中当然包括印第安简,无疑也有六罐装帕姆。)
卡尔梅拉·德尔波洛洛让小丹尼想起了简。她那棕黄色的皮肤跟简那棕里透红的肤色不无相似;她那略为扁平的鼻子和宽宽的颧骨,还有她那深褐色的眼睛跟简的一模一样——卡尔梅拉眼睛几乎像头发一样乌黑,这也跟简如出一辙。简心里的那桩伤心事,卡尔梅拉很快不也就有了吗?简也失去了儿子,而且卡尔梅拉——像多米尼克·巴希亚盖洛普一样——已经失去了爱侣。
当时,丹尼并未看出父亲为卡尔梅拉所吸引,或者她被他吸引的丝毫迹象;毋宁说,男孩认定了这件事:安杰尔的母亲将是父亲喜欢的下一个女人——只要他们还能在北角继续躲避卡尔警官。
“你得坐下,卡尔梅拉,”老波尔卡里一边说着,一边朝厨房退去,其他人都躲在里面。“这就是那位厨师和他的儿子,他们是从北边来的——你知道,他们是安杰卢的朋友。”
这个女人原本就神采奕奕,此刻更是容光焕发。“你就是多米尼克?”她喊道,用双掌按着厨师的额角。很快她转身望着丹尼,这时朱塞·波尔卡里已经跟其他胆怯的家伙一起消失了。“你一定就是丹尼吧!”卡尔梅拉喜悦地说。她用力地拥抱了他——不像简偶尔拥抱他那样用力,但也足够用力,足以让小丹尼再一次想起简来。
多米尼克这时才会意过来:安杰尔的钱包里为什么钱那么少,为什么死去的少年身无长物。安杰尔一直在把工钱汇给母亲。少年曾央求印第安简送他去邮局:他告诉过简,尽管往加拿大汇款邮费很难算,但他一直在给母亲汇款。显然,他也一直给她写信,详细讲明自己的情况,因为她知道,厨师父子待自己的儿子不错。同时她还问起了凯彻姆。
“凯彻姆先生跟你们一起来了吗?”卡尔梅拉把丹尼的脸蛋捧在热乎乎的手里,问男孩。(也许这一无言的时刻对于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成为作家不无帮助。所有那些你知道应该发话、却想不出该如何启齿的时刻——作为作家,对这样的重要时刻怎样关注都不为过。)不过这时,卡尔梅拉似乎注意到,餐室里再没有别人了,厨房里也看不到人影;可怜的女人以为,这说明他们想给自己一个惊喜。也许她的安杰卢事先没说,就来看自己了?其他人是不是把她的爱子藏在了厨房里,所有人是有意保持死一般的寂静?“安-杰-卢!”卡尔梅拉喊道,“你和凯彻姆先生也来了吗?安-杰-卢?”
多年以后,当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对身为作家习以为常之后,他会觉得当初在厨房里发生的事情再自然不过。那些人并不是胆怯;他们只是爱着卡尔梅拉·德尔波洛洛,他们不忍见到她心痛的样子。但当时,小丹尼感到颇为惊讶。最先出声的是做比萨的厨师保罗·波尔卡里。“安-杰-卢!”他哀号道。
“不!不!不!”他的老父亲发出悲鸣。
“安杰卢!安杰卢!”托尼·莫利纳里喊道,他的声音柔和一些。
年轻女人和那个跟安杰尔同龄的孩子也在低声呼唤着亡故少年的名字。厨房里异口同声的悲呼并不是卡尔梅拉希望听到的声音;他们闷声痛哭着,可怜的女人望着多米尼克,想要他作出解释,结果看到他一脸的悲伤与惶恐。丹尼无法正视安杰尔的妈妈——那跟在煎锅击中印第安简之前的一瞬间望着简,是一个滋味。
老波尔卡里在离开之前,就从离他们最近的桌子拖出了一把椅子,那时他还没有叮嘱卡尔梅拉坐下——卡尔梅拉软倒在椅子上,脸上的棕黄色刷地褪尽了。她突然看到小丹尼的小手里拿着儿子的钱包,但当她拿到它,感觉出它是多么潮湿冰冷时,她蹒跚着向后退去,跌坐在椅子上。厨师赶紧扶稳了她,他跪在她身边,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丹尼本能地跪在她脚边。
她穿了一条黑色绸缎裙子和一件漂亮的白色短衫——短衫很快变得泪痕斑斑——当她望着丹尼的黑色眼睛时,她准是看到了儿子从前望着自己的样子,她把男孩的脑袋搂在大腿上,抱住了他,仿佛他就是她失去的安杰卢。
“不该是安杰卢!”她哭道。
这时,厨房里有位厨师用木勺合乎节奏地敲了一下煮意面的锅,像回声一般,他也喊道:“不该是安杰卢!”
“真是抱歉!”小丹尼听到父亲说。
“他是溺水身亡的。”男孩在卡尔梅拉的膝头说;他感到她更用力地抱紧了自己的脑袋,他再一次看到了自己不远之后的将来。在他与父亲和卡尔梅拉·德尔波洛洛一起生活期间,丹尼·巴希亚盖洛普会成为她的安杰卢的替身。(“你别怪孩子想要外出求学,”凯彻姆日后会在给老朋友的信中这样写道,“如果你愿意,曲奇,就怪我好了,不过别怪丹尼。”)
“他不该溺水!”卡尔梅拉的叫声盖过了厨房里的哭喊声。丹尼听不清父亲在悲痛的女人耳边低声说了哪些安慰的话,但他能感觉得出,她的身体伴着声声抽泣一下下地颤抖着,他在她的膝头稍微转了转脑袋——足以看到那些悲伤的人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没有拿锅碗瓢盆或木勺——他们两手空空地出来了,脸上挂着一道道泪痕。(做比萨的厨师保罗,脸上的面粉也变得一道一道的。)不过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不用听,也能想象得出父亲在卡尔梅拉耳边说了什么。肯定少不了“意外”这个词——父子俩都知道,这是个意外频发的世界。
“他们是好人。”老波尔卡里说,这话听起来像是在祷告。后来丹尼才知道,乔·波尔卡里并不是在祷告,而是在跟卡尔梅拉说起“从北边来的”厨师父子。的确,是男孩和父亲陪卡尔梅拉走回了家。(她不时濒临昏厥,这时她得靠在他们身上,不过要扶好她并不难——她比简肯定要轻一百来磅,而且卡尔梅拉是个大活人。)
不过甚至在那天下午,他们离开“拿坡里附近”之前——当时丹尼的脑袋仍然被那位心痛不已的母亲牢牢地搂在膝头——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弄懂了作家们掌握的另外一套把戏。他已经知道这种事要怎样做,不过还要再过几年,他才会把这套方法运用到写作当中。所有作家都应该懂得如何让自己置身事外,如何与种种情绪化的时刻保持距离,丹尼就能做到这一点——尽管他还只有十二岁。男孩的脸被卡尔梅拉用温暖的胳膊紧紧地搂住,但男孩的心思从这一戏剧性的场面中抽离出来;他仿佛变成了隐身人,站在比萨烤炉这一有利地形上,或者至少远离了这些哀痛的人,站在服务柜台上靠近厨房那一侧,他看到“拿坡里附近”的员工们聚拢在坐着的卡尔梅拉和他那跪着的父亲身边。
老波尔卡里站在卡尔梅拉身后,一只手搭在她的颈背上,另一只手按在自己心口。他儿子保罗,那位做比萨的厨师,身上裹着面粉,垂首而立,不过他与厨师的位置刚好相对,各自位于卡尔梅拉的臀部两侧。两个年轻的女人——她们是服务员,还在跟卡尔梅拉学习——跪在小丹尼身后的地上,小丹尼从厨房的远处可以看到自己跪在那儿,埋首于卡尔梅拉的膝头。另一位厨师——主厨或大厨托尼·莫利纳里——站得离他们稍远一些,用一只胳膊搂着那个差不多跟安杰尔同龄的孩子窄窄的肩膀。(丹尼很快就会知道,他是服务员助手;担任服务员助手将会是丹尼在“拿坡里附近”的第一份工作。)
在这个悲伤的时刻,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从远处把整个场面看在了眼里。后来他开始写作时,像许多作家一样,是用第一人称来进行叙述的。在他的早期小说中,开篇的那个让他备受煎熬的句子,将会(部分)提及那个四月的星期天,在“拿坡里附近”的那个慈母悼子的场面。这位新秀作家的原话是:“我变成了一个原本与我无关的家庭的一员——很久以后,我才对我自己的家庭,或者说在我童年初期,我父亲所面临的两难处境,有了较为充分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