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5 笔名(6)

绞河镇的最后一夜 作者:(美)约翰·欧文


不过利里先生之所以认为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是个优秀学生,首要原因在于,这孩子酷爱写作,他写了又写。在米奇学校的七八年级学生中,利里先生从未见过类似的情形。这孩子就像着了魔似的——或者说,就像入了迷似的。

的确,利里先生读小丹尼写的东西,没有几次不感到困扰,但他写的故事——其中有不少牵强离奇,多数带有暴力成分,每篇都有过多色情成分,完全不像出自青少年的手笔——总是内容清晰,文笔出色。这孩子有说故事的天赋;利里先生想要帮他掌握语法,以及所有其他的写作技法。利里先生听说,埃克塞特高中对语法要求很严。他们那里很看重写作——学生每天都要写点东西。

在利里先生给埃克塞特高中负责招生的人写信时,他没有提及小丹尼的创意写作题材。反正埃克塞特高中对所谓的创意写作并不怎么在意;利里先生推测,那里只看重散文的写作。在米开朗基罗学校,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是个出类拔萃的学生,这所学校位于一个意大利裔聚居区里。(利里先生很注意,没有用“移民”这个词,不过这正是他要表达的意思。)利里先生想要让埃克塞特的人知道,这些人有着懒惰和小题大做的倾向,但巴希亚盖洛普这孩子“与众不同”。

利里先生说,只要多听听这些意大利人的话,你就会得出这样一种印象:他们坐船来美国时,都住在有老鼠的二等舱里(其他方面的条件也令人震惊)——他们全都是孤儿,要么就是只身一人上岸,除了名字,随身携带的只有可怜兮兮的几个里拉。尽管很多少女美貌动人,但等她们长大成人,都会变成叫人无奈的肥婆;这都是因为她们爱吃意大利面,放纵无度所致。利里先生怀疑,后一点并不仅限于暴饮暴食这一方面。老实说,这些意大利人并不像早期的那些移民——爱尔兰人——那样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尽管这些并不是利里先生向埃克塞特招生人员所说的原话,但他委实说了不少偏见,同时他对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的天分和品行大加赞扬,还提到了男孩“在家里”面对和克服的“重重困难”。

男孩只有一位家长——利里先生将其描述为“一位极其沉默寡言的厨师”。这个厨师跟一个女人住在一起,利里先生将这个女人描述为“一个饱经患难的寡妇”——就是说,如果埃克塞特要招收一个令人羡慕的、配得上拿全额入学奖学金的学员,那么此人非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莫属!利里先生的精明之处在于,他不但意识到自己所说的是偏颇之词;他还想确认,让埃克塞特的人也意识到他的偏颇之处。他打算把波士顿北角说成是水深火热之地,需要有人把丹尼从这里营救出去。利里先生想让埃克塞特派人来看看米开朗基罗学校——尽管这意味着,来人会看到利里先生在这里得不到敬重。只要负责审核奖学金的那个人看到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置身于米奇学校那些调皮捣蛋的男生中间——同样重要的是,看到这个未来的作家身处父亲和那个悲惨的寡妇工作的嘈杂社区餐馆——那么,丹尼·巴希亚盖洛普的优异之处就会不言自明,赫然彰显。这孩子确实出类拔萃,不过小丹尼不光是在北角,不管他到哪儿,都埋没不了,不过这话利里先生倒是没说。结果表明,他说的话已经够分量了。

他的去信发挥了预期的功效。埃克塞特招生办公室的第一个人肯定是这样说的:“瞧瞧这家伙!”(他指的是满腹偏见的利里先生。)这封信被再三传阅;在埃克塞特,也许有很多人读了这封信,其中就有利里先生心里一直惦记的那位“负责审批奖学金的人”。

那个人肯定说:“我得去看看。”——他指的不光是去看看米奇学校和利里先生,还有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的意大利裔美国人式的贫困生活环境。

还有更多的事,利里先生没有说。有什么必要让埃克塞特的人知道,这孩子有着狂野不羁的想象力?那个故事里的父亲有着什么样的遭遇啊!他被一头熊弄成了残废(腿永远瘸了)——那头熊吃掉了这位父亲的一只脚——但这个变瘸的人竟然用一口煎锅击退了那头熊!还是这个变瘸的男人,他在一次跳方形舞时发生的意外事故中,失去了妻子。那是一场户外方形舞,地点是在一个码头上;码头垮塌了,所有舞者都溺水身亡。被熊咬掉脚的男人幸免于难,因为他没法跳舞!(如果利里先生能准确回忆起这个故事的话,就会知道,那个男人只是在远处观看——里面写的尽是荒诞无稽的事,但是写得很棒,写得棒极了。)

这个虚构出来的家庭还有个朋友,被一个堕落的警察打坏了脑子。这位受害者是个伐木工人,不过这不太可能——利里先生之所以觉得“不太可能”,是因为这位伐木工被描绘成了一个很不简单的读书人。更不可能的是,他被那个警察打得伤势太重,竟然忘记了应该如何阅读!至于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故事里的那些女人——利里先生心想,但愿上帝保佑。

有个当地印第安部落的土著女人——有关这个残疾男人的故事,背景安排在新罕布什尔州北部的荒野地带,那儿有一家舞厅,但没有人在那儿跳舞。(这是在搞什么,利里先生在读这篇故事时心想——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这篇故事像往常一样,写得很棒,那个印第安女人足有三四百磅重,她的头发低垂在腰间;因此使得一个智障的男孩(被熊袭击的那位父亲的孩子)误以为印第安人又是一头熊!这个不幸的、智障的孩子当真以为,同一头熊又回来接着吃父亲的其余部分来了,而实际上,那个印第安女人是在跟那个跛子性交——对于性交,利里先生只能想象出男上女下这一种体位。

不过当教师把这一点告诉丹尼(“我估计这个印第安女人处于——啊,嗯——男上女下的体位”)时,巴希亚盖洛普这孩子一脸茫然。年轻的作者困惑不解。

“不,她就在上面。”丹尼向利里先生回答道。这位教师心怀宠爱地笑了起来。在利里先生看来,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是个正在成长的天才;这个创造奇迹的男孩怎么做都不会错。

不过不得了的事发生在这个过度肥胖的印第安女人身上。那个智障的孩子杀死了她;他用父亲当年打熊的同一口煎锅打了她!小巴希亚盖洛普的描写功力也许在此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描述出了赤身裸体死去的印第安女人那安详的姿态。体贴的父亲赶忙用一个枕头盖住了她那暴露无疑的胯部——也许是免得他那受到伤害的儿子再生出什么误会。但这个智障的孩子已经看到了他那有限的智力无法理解的景象。此后数年,死去的女人那对硕大的乳房都会浮现在男孩心中——它们是如何了无生气地垂落在她的腋窝里。这孩子怎么会接连不断地构想出这样的细节?利里先生感到纳闷。(那个赤身裸体死去的印第安女人也会在利里先生的脑海中时常浮现。)

不过何必把男孩的想象力当中的那些成问题的部分告诉埃克塞特的人呢?要知道,就连利里先生也对那些部分感到不安。爱描绘那些极端的细节,是更为成熟的作家才会养成的嗜好。比如,有个女人穿着男人的羊毛法兰绒衬衫,没戴胸罩;她强奸了这个智障的男孩,在此之前她还喝了整整一套六罐装的啤酒!何必让埃克塞特的人知道这个女人呢?(利里先生希望自己能够把她忘掉。)还有住在宪章街、靠近澡堂和科普斯山墓地的一座冷水公寓楼里的那个女人——利里先生记得,她也有一对漂亮的乳房。这是巴希亚盖洛普的又一篇故事,住在宪章街的这个女人被描述为那个智障的孩子的继母——还是先前的故事里的那个男孩,但他不再被称作是智障了。(在这篇新的故事里,男孩被描述成“只是受了伤害”。)

那位脚被熊吃掉的父亲做着乱七八糟的梦——梦里既有熊,也有死去的印第安女人。由于受伤男孩的继母颇为肉感,利里先生推测,那个父亲对过度肥胖的女人有着异乎寻常的偏好;自然,很可能是年轻的作者觉得大块头的女人富有魅力。(利里先生自己也开始体会到,这类女人不为世人承认的魅力何在了。)

这位继母是意大利人,从而使利里先生的偏见变得活跃起来;他寻觅着这个女人懒惰和小题大做的迹象,并(大为满意地)发现了前述“放纵无度”的绝佳例证,长期以来,利里先生一直把这个罪名加在意大利女人头上。这个女人洗澡过勤。

她对洗澡这件事热衷得过了头,结果在这座冷水公寓的小厨房里,装了一个超大的浴缸,它成了小厨房里的中心装饰品,小厨房里总是烫着四锅水——那是她的洗澡水,放在煤气炉上热着。对这个任性的女人那受伤的继子来说,浴缸的布置带来了很大的隐私问题,这个继子在从卧室通向厨房的门上钻了一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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