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凯蒂告诉他自己要离开时，她说：“我仍然相信你，你能当好作家，但我们有过的唯一一个共同之处并不持久。”

“那是什么？”他问她。

“咱们可以满不在乎地当着陌生人的面赤身裸体，咱们都是傻蛋。”她告诉他。也许那是当作家必须具备的部分条件吧，在衣阿华市的那个春雨绵绵的夜晚，丹尼·巴希亚盖洛普心想。他大多在夜里写作，那时小乔已经睡了。除了凯蒂，几乎每个人都管这个两岁的孩子叫乔。（这孩子的名字是照着那位餐馆领班取的，这孩子像他一样，从来不叫约瑟夫；老波尔卡里喜欢别人叫他朱塞，或者简洁明了地叫他乔。）

至于当着陌生人的面赤身裸体和彻头彻尾的傻蛋，凯蒂这样说，所要表达的就是原原本本的字面意思——说的就是她自己。他在达勒姆市读大四时，凯蒂已经怀上了乔，她仍然给人体写生课做模特，还跟一个美术专业的学生睡了。如今，在衣阿华市——丹尼即将从衣阿华大学的作家班毕业，取得创意写作的艺术硕士学位时——凯蒂还在给人体写生班做模特，但这次她睡的是系里的一个老师。

但她要继续前行，不是因为这个理由，她告诉自己的丈夫。她原本就打算在丹尼从大学毕业之前，跟他结婚，生个宝宝。“你不打算去越南吧？”她问他。

其实，丹尼（当时）确实想去——这并不是因为，从政治角度来说，他不反对这场战争，尽管他的政治觉悟始终不如凯蒂。（凯彻姆说她是个“该死的无政府主义者”。）而是因为，身为作家，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认为自己应该去越南：他相信自己应该去观察一场战争，弄清战争是怎么回事。他父亲和凯彻姆都告诉他，在这件事上，他的想法全是狗屁。

“我当初让你离开家，离开我，去该死的埃克塞特，可不是为了让你在一场愚蠢的战争中送命！”多米尼克吼道。

凯彻姆威胁说，他要来找到丹尼，把他的右手剁下几根手指来。“要不就剁掉你他妈的整只手！”凯彻姆厉喝道。——与此同时，他正在某个地方的一间电话亭里，卵蛋都快冻掉了。

这两个人都曾向小丹尼的母亲保证过：他们绝不会让她的儿子去打仗。凯彻姆说，他要用勃朗宁刀剁掉丹尼的右手，或者只剁几根手指；那把刀的刀刃足有一英尺长，凯彻姆把它磨得很锋利。“再不然，我就把我那杆十二口径的散弹枪装上猎鹿的圆形子弹，照着你的一个膝盖来上一枪！”

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转而接受了凯蒂·卡拉汉的提议。“来吧，把我的肚子搞大吧，”凯蒂说，“我会嫁给你，给你生孩子。只不过，你别指望我能待多长时间——我做不成任何人的老婆，我也不是做母亲的那块料，但我知道怎么生孩子。我这样做，是出于好意——是为了能多让一个人活着熬过这场他妈的战争。你说你想当作家！那，你得活着，才能当上作家，不是吗？傻蛋！”

他并不是让她给骗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两人初次见面时，正在人体写生课上一起脱衣服。“你叫什么名字？”她问他，“你长大以后要干什么？”

“我要当作家。”丹尼说这话时，还没告诉她自己叫什么名字。

“要是你不写作也能活得下去，那就别写。”凯蒂·卡拉汉说。

“你说什么？”他问她。

“这话是里尔克说的，傻蛋。要是你想当他妈的作家，你应该读读他的东西。”她说。

现在，她要离开他了，因为她遇到了（用她的话来说）“另一个自认为应该去越南的傻小子——他就是他妈的想去看看！”凯蒂要让这个小子把自己搞大肚子。然后，有一天，她会继续出发前行——“直到这场他妈的战争结束。”

最后，她的时间不够用了；从数学角度来看，她用这种方式，挽救不了几个想当兵的人。人们把丹尼·巴希亚盖洛普这样的年轻老爸称作“肯尼迪父亲”；在1963年3月，肯尼迪总统发布了一条行政命令，延长了对已为人父者的征兵缓召。这道命令——育有子女者享受征兵缓召——只存续了一小段时间，但它在作家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身上发挥了作用。他从2-S类别（学生缓召）变更为3-A类别——真实养育子女的父亲可以享受缓召。只要你有了孩子，就不必参战了；最终，那些混账把这道门也给关上了，但丹尼已经从这道门走了出去。这道命令还能否对她遇到的另一个“傻小子”起作用——在当时，就连凯蒂也说不清。不管怎样，她要走了，不管她能不能为这个想参军的青年怀上孩子，也不管她是否能为了这一崇高的目标，孕育出更多的宝宝。

“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丹尼在跟妻子分别时说。她始终不是一个真正的妻子，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兴趣当一位母亲。

“要是我再多待些时间，傻蛋，这个两岁娃娃就会记住我了。”凯蒂说。（她真的管自己的孩子叫“两岁娃娃”。）

“他叫乔。”丹尼提醒她。这时他说：“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你不光是反战活动家和性爱方面的无政府主义者，你还是个思想激进的女人，专门为逃避兵役的人连续产子，我说得对吗？”

“把这也写进去吧，傻蛋，”凯蒂建议，这是她跟丈夫说的最后的话，“也许写在书里，听起来会更顺耳一些。”

凯彻姆和他父亲都警告过他。“我觉得，让我帮你剁掉右手的几根手指头，更省事一些，长远来看，受的罪也少，”凯彻姆说，“把你扣扳机的那根手指剁掉怎么样？我打赌，要是你没法扣扳机，他们就不会把你征召入伍了。”

丹尼把凯蒂·卡拉汉的照片拿给多米尼克看，多米尼克看了第一张照片，就觉得自己不喜欢凯蒂·卡拉汉。

“她看起来太瘦了，”厨师皱着眉头望着照片，评论道，“她吃过什么东西吗？”（他可真会说！丹尼心想；丹尼和父亲都是瘦子，他们吃的东西可不少。）“她的眼睛真有那么蓝吗？”他父亲问。

“其实，她的眼睛比这还要蓝。”丹尼告诉父亲。

这些娇小得不可思议的女人有什么动人之处？多米尼克发现自己在考虑这一问题，他想起了他那位“并非真正的”表姐罗西。他的爱子丹尼尔拜倒在这样一位貌似小姑娘的女人裙下，是不是被她们那娇弱的外表所蒙蔽？甚至仅从凯蒂的第一张照片里，厨师就得出了这样的印象：她是那一类稚嫩的女人，有些男人会禁不住想要保护她。但凯蒂既不需要，也不想要别人的保护。

他们初次见面时，厨师没法正视她——就像他（仍然）无法正视丹尼的姨妈菲洛梅娜一样。“我真不该让你看到你母亲的照片。”当丹尼告诉多米尼克，他要娶凯蒂为妻时，多米尼克说。

我猜，要是我娶个漂亮的胖女人，他就满意了！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发现自己并没有接着写这一章的内容，而是在考虑这件事。

但越南战争一再延宕，持续不断。尼克松向选民许诺要终结战争，从而赢得了1968年的总统大选，但战争会一直持续到1975年。1970年4月23日，尼克松总统发布了自己的行政命令，结束了对初为人父者的3-A 类征兵缓召——只要孩子是在当天或此后怀上的，孩子的父亲就不再享受缓召待遇。在战争的最后五年里，还会有23763名美军士兵阵亡，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终于意识到，他应该感谢凯蒂·卡拉汉的救命之恩。

“就算她接连不断地给逃避兵役的人生孩子，那又算得了什么，”凯彻姆在给丹尼的信中写道，“她救了你的小命，这毫无疑问。不过当初我也不是开玩笑——要是没有她救你，我也会把你的右手剁下来，免得你的卵蛋让别人给轰掉。不管怎么说，只剁掉一两根手指就行。”

不过在1967年4月的那个晚上，当丹尼尔·巴希亚盖洛普在衣阿华市的夜雨中不断尝试写作时，他宁愿认为，是他两岁的儿子小乔挽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