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何日君再来 / 江航

有爱无间 作者:女友传媒集团


一个人的夜,心碎的声音显得太强烈。城市的边缘,熟悉的背影在眼前。清醒后,才发现,是个错觉。只是个错觉。

与加代的邂逅,是那年秋天和爱雅去日本度蜜月的时候。我曾经在东京生活了五年,硕士学位也是在东京拿的。一直以来,爱雅对我描述中的日本的风土人情痴迷不已。1995年的秋天,我和爱雅在北京举行了隆重而热烈的婚礼。去日本度蜜月,算是圆了爱雅的一个梦想。也是在这年秋天,我在日本与加代相遇。

当飞机降落在东京的成田机场时,东京已经是夜色撩人。不过是几个小时的空间距离,和北京的夜色相比,东京的满目繁华,已是全然不同,异域之风扑面而来。

我在北京的时候,对爱雅提到最多的地方是伊豆。也许是因为我很喜欢川端康成的原因。在我的描述里,爱雅也对伊豆充满了向往。遗憾的是,我在日本待的五年时间里,却无暇眷顾那个美丽的半岛。所以在东京只是呆了一个星期,我和爱雅便在朋友的安排下,去了伊豆半岛。

到达伊豆的时候,正是半岛的傍晚。爱雅依偎在我的怀里,早被暮霭低沉的伊豆半岛,那令人仿佛是入了画中的凄艳绝美深深打动。她笑说,看来这次的日本之旅,是不虚此行的。

我和爱雅住在周围有很多温泉的那家叫赤之恋的旅馆。一个在伊豆半岛上,算是规模很小的一家旅馆。之所以选在这家旅馆,主要是因为它离川端康成曾经住过的那家叫汤本馆的地方很近。而看看川端康成若干年以前写《伊豆的舞女》时住过的汤本馆,也是我来伊豆的最大梦想。

伊豆半岛上的天色微微亮时,我和爱雅醒过来。爱雅的脸色有些疲倦,她说不太舒服,大概昨夜是第一次洗温泉浴,不大习惯那种硫磺的气味。我说,那我们今天就在旅馆里休息,我留下来陪你。爱雅温柔地笑,说没有关系,刚到这样一个新鲜地方,就关“禁闭”,多闷啊,走走看看,反而还好。听爱雅这么一说,我想想也是,再说,赤之恋离汤本馆已经很近了。

洗漱完毕,我和爱雅走出赤之恋。晨光中的伊豆半岛,和暮色降临时比起来,多了几分喧哗。时不时地可以看到不同肤色的男女游客,从身边擦肩而过。我拥着爱雅朝离赤之恋不远的汤本馆走去。

就是在伊豆半岛这个秋天的晨光中,我与加代惊鸿般地相遇。在人潮中,我和加代眼神碰触的瞬间,令我情痴不已。以为是转瞬间的迷乱,多年之后,我却依然念念不忘。而这一切,都是在后来的回忆中,我逐渐体会到的事。

遇见加代,是在去汤本馆的路上。当时,我正拥着爱雅穿过涌进伊豆的那些人潮。一个年轻的日本女子,穿着身素雅的裙装,走在我们的前面。一只精致的木手镯,从她的手袋里突然滑出。她却全然不知。我在身后,用娴熟的日语对她说,小姐,你掉了东西。那个年轻的日本女子,就是时年21岁的加代。听到我的提醒,她转过身来。

半岛上的阳光,已经从猫越川尽头的山谷,缓缓地爬起。伊豆的阳光,照在加代那出水芙蓉般的脸上,不施任何粉黛,却已夺人眼目的青春,扑面而来。那一瞬间,我感到我的心,居然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轻易地,便闪过片刻的迷醉。

加代轻盈地弯下腰,拾起那只木手镯,淡淡地回眸一笑,以日本人特有的礼节,连连鞠躬,谢过我和爱雅,然后,转身离去。

我和爱雅继续向汤本馆走去。但不知为什么,我变得有些魂不守舍。而爱雅完全沉浸在即将踏入汤本馆的喜悦中,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内心的波澜。

等到我们回到赤之恋时,已近黄昏。我不知道爱雅是因为初来伊豆,不适水土,还是受了风寒,夜里,她突然发起了高烧。在店主的安排下,我抱着爱雅来到离赤之恋最近的一家私人诊所。

一切就像是种注定的相遇。在这家诊所,我再次遇见在这里担任护士的加代。在诊所光亮的灯下,加代见到抱着爱雅已是一身汗的我出现在门口,怔了一下说,是你?一身护士装的加代我没有一眼认出,听到她说话,我才认出她来。我匆忙地向她点了点头。

一位很面善的医生已经从房间里出来,他走过来问了一些爱雅的情况。他们这才晓得我和爱雅来自中国北京。他微笑说没有大碍,对一旁恭候的加代吩咐了几句,便走开了。

爱雅只是受了些风寒,医生吩咐加代给爱雅输液。或许是因为白天的邂逅,自始至终加代都给了爱雅最精心的护理。大半个夜,我紧紧地握着爱雅的手守在她的身边,陪着她轻轻地说话,直到她沉睡过去。

爱雅睡去,已是夜半,我毫无睡意,掩上门出去。走廊的不远处,看到加代伫立在窗边寂寥的身影。听到门的响动,她转过身来,看到我,问,你太太睡了吗?我点点头,朝加代微微一笑,对于她的细心呵护,表示感谢。听我这样说,加代头一低,灯下,她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然后加代问我,是否需要到休息室小憩片刻,爱雅由她来照顾就可以了。

我摇头说并无困意。加代也不再说什么。空气突然就变得有些沉闷。还是加代先开口,对于白天去汤本馆路上的事,再次表示了感谢。她说知道我来自北京以后,就对我掌握了一口流利的日语很好奇。我告诉加代我曾经在东京生活了五年。她一脸的意外。

然后我们的话题就变得多了起来。说到川端康成,加代居然立刻就从她的包里拿出了一本日文原版的《伊豆的舞女》,递过来给我看。我随意翻了几页,上面有好些钢笔留下的字迹。我问加代,你大概读了很多遍吧。她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说,我很喜欢这部小说呢。

然后,加代把书接了过去。我和加代的指尖在灯下轻轻碰触。她的手指光滑而柔软。我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只是,转瞬间便错开了。我看到加代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地把头低了下去,去翻动手中那本《伊豆的舞女》。在走廊尽头的灯下,她开始用极轻的声音念起了其中一段。

四周非常地安静,可以清晰地听到加代唇齿间的气息。我站在她的身旁,听到她略带沙哑的声音,轻轻地萦回在我的耳边。她的投入,似乎已经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我从侧面安静地看着她。那一刻,我感到我的心,像是一把六弦琴,被加代忧郁的声音再一次轻轻地拨动。

加代念的正是熏子与她的情人最后的别离。在小说里,那是临别的一段。在淡蓝色的夜雾中,那个叫做熏子的年轻女子,看上去似乎是来送她的情人上船,却又远远地伫立在码头边默默无语。直到情人坐的船走远了,熏子在岸上,才挥动着她那块白色的手帕。

念到这里,我看到加代的眼睛里浮起隐约的泪光。她突然停了下来,很难为情地对我说,让你见笑了。我递给加代一张纸巾,微笑着轻轻对她说,如果让我也这么读它,我大概也会哭的。听我这样说,加代笑了。

和加代聊到北京时,她对这个季节的香山红叶充满了向往。当时我只是客套地对她说,有机会到北京来旅游。

我回到爱雅的病房时,爱雅还在香甜的梦乡中。我看到她在睡梦里那张美丽的脸孔,回想起先前和加代在一起说话的情形,我感觉爱雅的脸和加代的交织在了一起。我轻轻地去吻爱雅在睡梦中的唇。然后,我陷落在黑暗里,思维变得恍惚。把头枕在爱雅的身边,渐渐睡去。

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爱雅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抬起头来,爱雅怜惜的眼神一脸的歉意。她说,你就这样守了一夜呵?我对爱雅点头。闪过昨夜和加代在走廊里说话的场景时,脸色不由得微微发热。

离开诊所时,加代大概也要下班了,已经换下护士装。看到我和爱雅,她轻快地走上前,问候爱雅。然后拿来医生又开的一些药。我们向加代告辞,便离开了。转身时,加代在后面鞠躬:祝你们在伊豆玩得愉快哦!我回头去看加代,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淡淡的忧郁。我搂着爱雅轻轻地走出了诊所。

两天后,我和爱雅准备离开伊豆。在赤之恋的最后一夜,我伫立在窗前,爱雅在房间里整理着皮箱。窗外,雨流如注。我看到自己在玻璃窗上发呆的影子。这两天里,常常想起加代,很想再见她一面,但又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只怕令人感到唐突。想来想去,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是心底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落寞。

就在这个时候,滂沱的大雨里,我看见加代撑着一把伞,伫立在雨中的身影。她的目光盯着我房间的这扇窗。那一刻,我感到心开始“怦怦”跳。回头去看爱雅,她正在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的衣物。

我站在窗前,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眩晕。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下去。哪怕,只是一场寻常的告别,在这个大雨的夜里,也会显得极其暧昧,更何况我明白自己对于加代的多情。

我的手在玻璃窗上,对着加代轻轻地滑动。身体一动不动,我感到自己像一个僵硬而又寂寞的木偶。我的目光穿过重重的雨幕,看见加代纤弱的身影迟迟不肯离去,然后,我把窗帘缓缓地拉了下来。那一瞬间,我感到我的心划过一丝从未有过的疼痛和感伤。

在伊豆的最后一夜,我彻夜未眠。第二天早早醒来,爱雅还在贪睡,我去楼下办理离店的手续。店员递给我一个用信封套起来的纸包,并说是昨夜一个小姐送来委托转交的。

我打开来看,里面是那本日文原版《伊豆的舞女》。扉页上有加代写的只字片语:听说先生和太太要离开伊豆了,虽是萍水相逢,却又不知何故,总想再见一面。这种情谊,只怕又要令先生见笑了。那夜说到《伊豆的舞女》,先生倒真算是一个有缘人。送给先生,留个纪念吧。

我把书放到旅行箱里,也收起了一颗驿动过的心。和爱雅离开伊豆时,经过加代做事的那家私人诊所,仍感到心里有些空落。而何以如此?想来想去,只能责怪自己是个多情的男人。

后来,坐在东京飞往北京的班机上,还自信和加代这一段在伊豆半岛上的邂逅,只是人生里的一幕戏。淡忘,是迟早的事。回到北京以后,和爱雅婚后的生活逐渐走向平淡。不知道为什么,加代的身影却在越来越多的时间里,出现在我和爱雅的生活中。很多时候,我翻阅着加代送我的书,任凭自己沉浸在对她黯然神伤的想念里。书里,加代在熏子和情人离别的那段折了一个小小的角,有加代仿佛是在不经意间写下的一句疑问:何日君再来?

离开伊豆两年以后,我对于加代的记忆依然是浓烈而炽热的。我也设想过加代如今的生活。也许,她早已把我淡忘,嫁做他人妇,和我一样,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一切只是猜测,我在爱雅的身边,却变得越来越寂寞。

1997年春天,我决定结束和爱雅这种同床异梦的生活。我并不想怎么样,只是不愿意再欺骗自己的心。然而,就在我准备提出离婚申请的时候,爱雅发生了一个巨大的变故。这年春天,爱雅的身体不断出现四肢无力的病态。带她去医院,医生的诊断让我彻底打消了想要离开爱雅的念头。爱雅患的是遗传性的神经痉挛,基本无法医治,可能会终身瘫痪。

我后来的生活,由此又发生巨大的变化。没有多久,爱雅开始坐上轮椅。除了一些必要的工作应酬,我的所有时间都花在照顾爱雅上。但我没有任何怨言。我并不是那种伟大的男人,可我知道,在这样的处境中,任何人都会作出这样的选择。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我的心,变得简单而收敛。爱雅身体上任何一点的康复,都足以成为我快乐的理由。

只是在每年的秋天,当北京的秋色变得浓郁,香山可以看到红叶的时候,我都要瞒着爱雅,一个人开很远的车,去看香山的红叶。

那是香山最热闹的季节。我穿着黑色的风衣,一个人穿行在来看红叶的人群中,想起远在日本的加代,因为有了岁月的阻隔,心的深处,所能触摸到的仅仅是一份寂寞的回忆。

想起我们那年在伊豆萍水相逢,却在彼此心底投下了若隐若现的期待,仍然有片刻的遗憾。对于她在书上何日君再来的疑问,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可以肯定地在心底回复她:只怕,只怕是渺茫无期了。

也许,就像有些爱,是注定存在的。但,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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