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指责交织在一起,酿成了邓小平时代的第一次风波。不过,这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现在,还是让我们先回到1978年12月的这个会场上来。邓小平的时代显然要从农村开始,因为这时二百一十位与会者正在讨论两个关于农业的文件,其最后的通过,对于人民公社的命运甚至整个中国,都发生了极大的影响。不过,今天来看这两个文件的内容,一个仍然是毛泽东留下的遗产,另一个也只是承前启后的过渡。
毛泽东最重要的遗产之一,是《农村人民公社工作条例》。他一生签署的指示不计其数,但是由他本人亲历亲为的并不多,这“条例”为其中之一。如前所述,毛泽东在当日一定要采取这个行动,乃是出于一种深深的反省。按照他的想法,这一文件一经形成,其“不变”的周期就将延长到“三十年”。现在,1978年12月,“六十条”的生命还远未到“三十年”,毛泽东已不在人世,轮到邓小平来考虑人民公社的前途。“两个凡是”已经威信扫地;人民公社也已日暮途穷,“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正在实际的进程中悄悄发生变化,只不过不是如毛泽东所愿走向更大规模——比如以大队或者以公社为基本的核算单位,而是退回更小的规模。包产到小组的风尚已经弥漫在安徽、四川、贵州、河南诸省,甚至包产到户也开始蠢蠢欲动。
所有这些全都成为当时会上议论纷纷的题目。这样,共产党内部就前所未有地发出多种声音,而且居然牵涉到我们国家最重要的制度。今天将这些议论归纳起来,大致可以看出其中不同的倾向。一种是认定人民公社制度本身并无弊端,只是由于“四人帮”的捣乱才变得丑陋起来,所以只要返璞归真,便可以挽狂澜于既倒。一种是认为人民公社制度的基本方面值得保留,但它有着极大的弊端,故为“四人帮”所利用,所以,纠正弊端就可迎来公社的春天。这在与会者中间占了大多数,包括过去十多年间的受益者和受害者、部分政府官员和部分农民中的精英人物。最后,只有几个年轻的知识分子在当时敢于设想,人民公社制度扼杀了农民的热情和创造性,导致农村的衰败,其集权的性质不可能满足人类起码的自由原则,所以人民公社必须废止,代之以市场化和民主化的制度。
不过,邓小平似乎还不打算把公社的蓝图彻底抹去。眼前这个会议上对于“六十条”的讨论,虽然修改之处甚多,但是并没有对其主导思想以及关键部分加以修正。比如人民公社仍然是今后农村必定要走的道路;“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仍然是人民公社不可改变的制度云云。“新六十条”所增加的内容,大体只是“四人帮”如何地破坏了人民公社,所以现在要把“六十条”加以重申,以激励农业更快地发展。邓小平的战术是先为未来确定新的意识形态,至于技术方面的步骤则属于枝节问题,即使不去追究,也必定会随着根基的动摇而瓦解。
但是邓小平在一个要害的地方采取了行动,这就是终止使用“阶级斗争为纲”的说法,以使全体中国人一心一意搞经济。他极巧妙地把在“真理标准”争论中所获得的战果引进经济领域,说必须坚决地修改和纠正那些不利于生产力发展的错误政策。这就是邓小平所谓“工作重点转移”的关键所在。他的主旨为党中央所接受,并且发表在后来的会议公报里。
今天回过头来研究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全部文件,就会想到邓小平的一句名言:“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但是,老实说,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真正听到过从邓小平嘴里说出的这句话。这话之所以赫赫有名,可能还是由于“文革”中间它曾经是邓小平的一个罪状。后来的史学家在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只能证明邓小平此言大体出于六十年代初期,却无法指明邓究竟是在什么时间以及什么地点讲过。十年以后,一本非常流行的书即以“白猫、黑猫”题名,作者贾鲁生说这是全世界最为著名的格言,但他仍然没有说明它的由来。倒是一个名叫巴拉奇?代内什的匈牙利记者研究邓小平多年之后,作出他自己的猜测。他说此话本是出自邓的家乡四川省的农家俗谚。“在那里,啮齿动物总是损害庄稼”,他写道,“因此那里的人们常说: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另外一位研究者却试图证明,第一次将此论用于表述共产党之大政方针的人,并非邓小平,而是刘伯承。但是,尽管有这些节外生枝,我们仍然相信邓小平具有这种思想并且在相当高级的场合里讲过这句话。否则,当邓小平因为这句话受到这么多的贬斥和磨难时,他不会不加申辩。这一点直到九十年代才由薄一波加以证实。据薄一波的回忆,邓小平在1961年6月下旬的一次会议上说“黄猫、黑猫,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猫”,并且说这话是安徽人所说。但是在1962年7月7日,邓小平再一次重申这话的时候,又表示这是一句四川话,曾为刘伯承津津乐道。(参见邓小平:《怎样恢复农业生产》,《邓小平文选》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23页。)从这以后,再也没有人听到过邓小平在任何公开的场合重提“猫论”,但他的整个八十年代的改革部署,分明充满了“猫”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