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仰视。
在家中,我们难免会议论社会上各种丑陋现象。母亲这时总与父亲唱对台戏。她坚决反对和全盘否定个人崇拜,谴责腐败。她一辈子没有入党,但是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对腐蚀党和政府形象的社会现象严词批判,刚直不阿。父亲则和风细雨,始终保持对共产党的绝对忠诚,不同意母亲措辞严厉的批评,不允许批评老人家毛泽东的光辉形象。退休20年了,父亲始终坚持学习文件,思考国家大事,坚持过组织生活,所有风格都保持和延续了我党战争与和平时期的艰苦朴素和公事公办的伟岸。他们吵过架,但总是父亲退让、沉默、好言相劝。离休后,父亲挽起衣袖,郑重地对母亲说,他要学会下厨做饭,照顾好年迈多病的母亲,并补偿多年来因工作而欠下的家庭责任债。
应该说,母亲的真正幸福始于离休后。老两口相濡以沫,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朝朝暮暮地相随左右。父亲每天定时为母亲量血压,领她去医院看病。每天早晨老两口要么一起打太极拳,要么乘公共汽车去市内老年人聚会的地方跳舞。不过,最重要的是离休的头10年,他们创建了当地第一个老年艺术团,虽然母亲看不惯团里素质较差的个别人的行为和言论,但是身为创建人和团长的父亲永远都那样忍辱负重,在非原则问题上息事宁人,一团和气。10个春秋风里来雨里去,父母满腔热忱地调动和发挥团里每一位老人的才华和热情,享受歌舞带来的夕阳无限的晚晴。两位老人的性格和脾气从结合到现在始终互补得非常完美。
在前年金婚晚宴上,80高龄的父亲满肚子的话却只说出了半句:
“汤健同志50年来辛苦了,”然后唏嘘哽咽地说不出其余。满场客人无不为之动容。作为司仪和最小的儿子,我非常动情地拥抱了母亲,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拼命地挣扎。此刻,我和母亲一样幸福。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脏跳动得非常稳健,从容。因为儿子不辱使命,带着母亲的期待,整日里为国家的尊严和人类的和睦与世界各地的精英和伟人们对话,去影响舆论,推动进步。没有母爱的影响,我的精神一定会残缺,我的襟怀一定不够宽广,我的境界一定是凡夫俗子。在父母的悉心养育之下,我能成为对国家有用之人,这也许是最大的回报。这一点完全可以从我每次由北京飞回到她身边时我们母子相遇的第一次眼神的碰撞时,她嘴角宽慰的笑和携子之手的瞬间,周身暖流的传递中获得回答。
我对母亲仰视了一生。从拉扯着母亲的衣角整天嚷着要买玩具和零食,到在母亲严厉的目光下每天做好中小学学校的功课,到上大学时每个寒暑假回到母亲身边陪她聊天,一直到满腹酸楚地看着她步履蹒跚,眼角布满皱纹,脸上手上长了许多老人斑和那很有风度但是花白了的头发,我们生命的蜡烛和着蜡泪,点点滴滴,滋润着彼此的心田。暮年黄昏时,这盏蜡烛点亮了发黄发旧的小木桌,在母子端起碗筷的瞬间,我复杂的眼神充满了歉疚和不安,永远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慈祥的母亲并不要求我的任何回报,相反,还在节衣缩食,考虑身后给我留下什么……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虽然做到了物理上的平视,但在心灵拉近的同时,我忽然发现怎么也达不到老人家情感境界的高度。
以我的个性、自尊和精神追求,不可能有仰视一生的偶像,但是普通而平凡的母仪确实实在在地让我高山仰止了45载,并丝毫不觉得累。反而内心充满甜蜜。
妈,爸,衷心祝你们健康长寿。远在北方的儿子不大可能经常回家看你们,但是儿子的心里一直保存发酵了45年的母子深情。母亲,对不起您!我的降生当时给您带来的剧痛和45年的高血压,是我永远无法释怀的心痛,而45年您没有发生意外,可能就是出于这份厚重的无法割舍的舐犊之情。这种亲情和挂念是相互的,而且与日俱增。当今世界都说无法准确诠释幸福。其实它并不难界定,只是看我们是否怀有一颗谦卑感恩的心。
每念及此,别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