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贵州的一个偏僻山村,传说着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曾经有一位姓张的石匠,因雕刻石狮而闻名遐迩,人们都叫他“张狮子”。他少年时代即拜师学艺,生卒年代不详,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没有上过一天的私塾,也不认识字。
据说张狮子雕刻石狮的手法也极其怪异。他不像其他石匠那样从粗到细地刻,而是一点点儿地“剥出来”,有时候从头开始,有时候从尾开始,有时候从爪子开始,有时候甚至从背开始,随心所欲,信手拈来,仿佛一头鲜活的狮子原本就潜伏在石头的深处。
如今粗略推算,可以得知这个故事大概发生在上个世纪的20~40年代。
我们的这位张狮子在当时有一点非常令人费解,他视(自己雕刻的)“石狮”如生命。每次在开凿之前和成品之后都要有一套例行的“法事”。据说他刻的石狮确实具有某种神性,他也因此赢得了乡亲们的尊敬。可惜的是,他的作品大都毁于“文化大革命”时期。
传说张狮子也曾遭遇过一个“克星”。
当地有一个从小流落外乡,多年后发家(发家原因不详)并回到老家广置田宅的财主。这位财主有一个比张狮子更加令人费解的癖好,他喜欢花巨资请人雕刻精美的石狮,然后亲手把他砸毁。
因为并不住在同一个村,张狮子起初并不了解这位财主的癖好,接到他的聘请后便花了将近五个月的时间雕刻了一对一人多高的大石狮。但就在法事刚刚完毕的时刻,财主突然从家中取出一把大铁锤,要亲手毁了它们。张狮子被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惊得顿然乱了方寸。他当即提出不收工钱(五块大洋),请财主善待自己的作品。不许。张狮子于是提出再花八块大洋买下它们,但还摆放在财主家的门口——以当时的运输条件,大概也无人能够奈何得了这对庞然大物。
在众人的劝说之下,财主允诺,张狮子释然。
但就在此后不久的某个深夜,这对石狮子突然被毁了个粉碎。据说年迈多病的张狮子从此一病不起,这对石狮也成了他雕刻生涯的封凿之作。
数十年后,当地的老人们每当提及此事,莫不扼腕痛惜。但对张狮子和财主二人的怪癖,依然难于理解。
自从当年在放牛场上无意间听得老人们讲起,张狮子的故事就如影随形地萦绕在我的记忆中,以一种难以名状的绵绵的坚韧牵引着我去思考,甚至去考证,虽然考证的结果大多也都没有离开传说的素材。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人物及其故事给我的思考越来越多地集中到一点上:张狮子何以成为张狮子?
今天看来,张狮子在他自己的领域里显然应该算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悟道者”,否则他雕刻的狮子不可能如此具备某种“神性”。相信张狮子和其他的同行一样,他仅仅认为自己是个靠手艺生存的石匠而已。所不同的是,他为了自己的手艺,抑或是为了自己的作品,忘却了自我的存在。虽然在他的词汇中肯定没有“悟道”一词,他甚至根本不可能以我们今天的视角来理解自己的爱好和成就,但是,他确实达到了在那个时代的那个地点那个背景之下的一个无人能及的高度——任何事物或成就的高度从来都是,而且只能是相对的——因此,无论本人是否主观意识到,从客观上讲,他都当之无愧为一名“悟道者”。
悟道是一种状态、一种结果、一种客观的存在。悟道的对象没有高低之分,也没有雅俗之别。悟道就是悟道。
在任何领域,只有悟道者才会拥有无穷的创造;只有悟道者才能真正把技艺或知识转化为自然般的智慧。当然,智慧并不仅仅表现为权谋。
从僧人到思想者、从帝王到大臣、从石匠到铸剑师、从诗人到企业家,莫不如是。
回到刚才的主题:张狮子何以成为张狮子?
我以为从本质上讲,第一条当数他对雕刻石狮的专注,专注得使他忘记了这不过是一门谋生的手艺,忘记了自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