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前，父亲将一个鼓鼓的信封往巴总裤兜里塞。巴总先是说一番我和某某书记谁跟谁之类的客套话，而后拍拍我肩膀笑着说，小伙子，学金融前途大大的有！然后对我父亲说，这社会找工作甭管什么国有私有，上头现在还没闹明白到底是国有好还是私有好。我想，他大概的意思是反正哪里待遇好，就上哪。

千禧年2000年的春天，跟往年的春天没什么不一样。对我而言，却有着特殊的意义。十年寒窗苦读，我即将告别学生年代，参加工作。

面临毕业的莘莘学子，对即将踏入的社会多少有几分好奇，也有憧憬，满怀激情。在此之前，我时常思考一个问题：将来的某一天，我会在哪里？在做什么？

毕业前夕，很多同学都提前开始寻找用人单位，父母亲也很早就替我谋划出路。毕业即失业对我来讲，是个稀有名词。

从小到大，我总认为有父母在，一切都没问题。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花钱进重点高中复读；复读考上大学了，专业报得不好，花点钱可以转入好的专业；进了好专业没认真学，花点钱疏通关系，学历学位证书照样搞定。我从未自己买过一件衣服，小时候母亲买，长大后女朋友买，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辈子好像什么都不用愁。在大学待了四年，直到毕业后我还未搞明白，这四年都学了什么。

那天晚上，天下着小雨，父亲开着那辆破旧不堪的嘉陵摩托，带我直奔县城。

深化投资公司的副总姓巴，是我们老家人，据说人脉资源很丰富，后台硬，老家很多毕业生找工作，都找他安排打点。父亲是通过镇里当副书记的老同学搭线，才和巴总见上面的。为了这条线，父亲费尽心思，足足等了一个多月，巴总才在百忙之中抽空接见。临行前母亲谆谆教导我，见了巴总该如何如何。

我对巴总的第一印象是：真气派，浑身上下，从头到脚。体态特征相当明显，一个字——大！大脑袋，大耳朵，大眼睛，大鼻子，大脖子上缠着条粗大的金项链，凸出的将军肚大如怀胎九月的孕妇。按照我们农村人的观念，这种人很有福相，财运亨通，福禄双全。

父亲是个老实人，社交火候欠佳，见到巴总基本没什么寒暄客套，报了当副书记的老同学名号，便直奔主题。巴总稍微打量了一下我的长相，问了学历和专业，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个小本。

临别前，父亲将一个鼓鼓的信封往巴总裤兜里塞。巴总先是说一番我和某某书记谁跟谁之类的客套话，而后拍拍我肩膀笑着说，小伙子，学金融前途大大的有！然后对我父亲说，这社会找工作甭管什么国有私有，上头现在还没闹明白到底是国有好还是私有好。我想，他大概的意思是反正哪里待遇好，就上哪。父亲唯唯诺诺一番，喜形于色。

后来，我就上深华投资公司报到去了。那天报到的不止我一个，还有五六个大学生。彼此闲聊，学什么专业的都有。深化投资公司的办公楼给人的感觉就像巴总说得那样，不用分什么国有私有，公司里办公室、人事部、财务部、市场部、客户部等，其架构和排场，跟政府机关、事业单位没什么两样。新员工安排一天培训，试用期一年，缴纳五千块钱保证金，而后我被安排在客户部工作。

客户部加上我总共就四人，两男两女。部门经理是女的，叫张楠，名字很好听，三十岁上下，打扮得挺贵气。部门的主要工作则是张校和李冰冰在做，平时各做各的，很少听见彼此寒暄说笑，见面打招呼也很少。

在客户部上班，初来乍到，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要么整天跟在张校后面，屁颠屁颠地跑进跑出，要么就是抄抄写写。从上班到下班，人一刻都没闲下来，就是不知道在忙什么。张校似乎一眼看出我的心思，一句“不着急，慢慢就懂了”就带过去了，其他话就没有了。

客户部每天都会接待不少客户，给我的感觉是，这些人都大有来头。不管胖的、瘦的、老的、少的，对着我们，他们就是高人一等，脸上挂的都是美金或人民币。

那天来了一个姓赖的胖子，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嘴下角有颗毛痣。张校暗地里管他叫“赖三毛”，因为痣中间不多不少长了三根毛。赖三毛风风火火地来到客户部，冲着李冰冰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脸拉得老长，三根毛都耸立起来。从他的骂声中听得出来，业务没有办得让他满意，把事给耽误了。

李冰冰那装扮得白净细腻的脸蛋，涨得通红，寻机插话解释，却不料越解释赖三毛火越大，粗话、脏话脱口而出。李冰冰被羞辱得恨不能挖个洞钻进去，最后捂住脸哭着跑出了办公室。

经理张楠可能听到消息刚好赶到，连忙赔笑相迎，穿着高跟鞋没站稳，险些滑倒。张楠一把揽住赖三毛的胳膊，赖三毛条件反射地拉住张楠的手。这一滑一揽一拉，赖三毛的骂声戛然而止。

“赖总有话好好说，干吗发这么大脾气？”张楠脚脖子似乎扭了，赖三毛扶着她一瘸一拐地走进里间的经理办公室。一盏茶工夫，赖三毛从张楠办公室出来，火气消了不少，但临走前撂下话，就三天，再没给我办好，我直接找你们王总，找巴总！然后扬长而去。

部门闹出这事，张楠脸上也不好看，吩咐我去把李冰冰找回来。公司大楼上上下下找了个遍，没见着李冰冰，询问了保洁员才知道躲在洗手间里哭。最后，张楠自己上洗手间找她去了。从张楠走路的样子，以及高跟鞋敲打地面发出的和谐美妙的节奏来看，她的脚丫子很健康。

张校坐在办公桌前，一个劲地摇头，嘴里嘀咕着，阴沉沉的声音不大，但我听得清楚：破开发商，有钱了不起啊！

张校当年的神情，在我脑海里记忆犹新！有时我不禁自问，关系到中国老百姓衣食住行的四大产业，假如当年赖三毛不是开发商，而是食品商、服装商或者汽车制造商，张校当时的神情会是怎样？他鄙夷的重点，究竟是有钱人，还是开发商？

可能全中国的开发商，就是从千禧年开始，逐渐拉开最遭骂的序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