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倏地站起来,激动地说:“你是金处长吧,幸会!幸会!我姓林,林木‘林’,林婴婴,‘婴’是婴儿的‘婴’。”说着伸出手来。出于礼貌,我轻轻碰了一下她那纤细凉滑的手指,算做是握手。同样是出于礼节,我把静子介绍给她,又惹得她好一阵激动。
再次坐下来后,她发现静子的手表很好,要求欣赏一下。她得了表,一边欣赏一边夸奖道:“我一直以为朋友送我的这块表是全南京最名贵的,没想到您这块表好像也很好嘛!”恶俗透顶!我和静子受不了这样的做派,没接她的腔。她还是热情有余,还把自己的表摘下来给静子看。静子懒懒地看着,看得出已经有点儿不耐烦。
这时,我好奇的目光透过烟雾向她瞥去,开始我觉得她生得简单,只能说有一张漂亮的脸蛋罢了。我对漂亮的女人向来不太有好感,也许是出于一种妒嫉心理,也许是由于经验的教唆。我相信,漂亮在女人身上,就像武器在男人手里,总有一天会被他们罪恶地使用。
但是很快,我发现,这个人的脸上同样有一种梦幻的气息,漂亮仅仅是停留在她表面的浮光,非但不深刻,也许还是错误的。有那么一会儿,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就像看见风一样地看到了她的目光,同时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大片宁静得几乎是抽象的草原——不可思议!于是,我贪婪地窥视着她,希望领会她外表之下的真正含义。
不久,我似乎又有新的发现,我觉得眼前的女人——这个女人——漂亮女人——不像我起初看到的那么简单无趣。她是神秘的、复杂的,要看透她几乎需要对她的面部进行分割来看。在她脸上,有两样东西十分醒目:一双眼睛和一对酒窝。当你重视她下半张脸时,那对甜蜜而快活的酒窝会使你看到一张漂亮的脸蛋,亲切、可爱代表了她,她成了一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漂亮姑娘,外表热烈,内心简单,也许稍有钱财和权力的男人都能得到她的爱和欢。然而,当你目光渐渐上移,凝视她的双眸,久久地凝视,你会惊异地发现,一种智慧——成年人的智慧——正在她脸上稍稍地增长,冷静、深邃成了她的全部,无聊的男人将为此懊丧,因为他们害怕智慧的考验。
从这张脸孔上,我清醒地看到了两个有明显差距的世界:一个带着戏谑和放纵,表达着她的情感,另一个却在孤独地呻吟,压抑和孤寂使她变得敏感、多疑,留下了忧郁、感伤的印记。当我把这两个世界融会贯通,我就觉得她神情之中流露出来的是一种高雅的风流,一种凝重的娇态,不是初发的娇态。这时候,我几乎渴望她掉头来向我打听她老乡,因为我已承认她是特殊的。
我希望她就是“莫愁湖”!
突然,她装得像刚记起什么来似的,转过身来,同时换了眼神问我:“上校,我想问一下,你们机要处是不是有个桂林人,姓秦,他可是我的老乡呢。”天哪,果然如此!我极力掩饰住内心的狂喜,平淡地告诉她,是有个姓秦的人,叫秦时光,是我的副处长。他当时也在舞会上,我以一个抽象的阿拉伯数字出卖了这条前途黑暗的走狗。
又一曲舞起时,我注意到姓秦的犹如一只饥饿的苍蝇,始终回绕在莫愁湖身边,脸上堆满夸张的、肉麻的微笑。我可以想象,她刚才一定是在他身旁故意露出一两句浑浊的桂林话,他便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迫不及待地迎上去。这个从桂林乡下出来的穷小子,一个臭皮匠的儿子,我深悉他虚荣又贪婪的本性,有人恶毒地攻击他,说他眯起的双眼——他有一双贼亮的鼠眼——从来只为上司和女人发光。我想,这种评价除了有点儿夸张之外,更多的是贴切。他确实是这样的人,不可怕,但可恶。我不知他是怎么讨得俞副局长的喜欢并且一再受到关照,以致局长都奈何不了他。我知道,卢局长瞧不起他,多次想赶走他,可每一次俞副局长总是巧妙地把他留下来。在我们处里,包括在其他处室,他虚伪又媚俗的为人已使人生厌,然而他自己并不讨厌。一个没有多少真本事的穷小子,能够在一群魔鬼中偷生,凭靠的就是虚伪和媚俗这两根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