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洗 礼
特莱德韦个子不高,长得很英俊。简辛塔有长长的脖子和自然卷曲的头发,头发一遇湿就会打卷;她还有纤细的腰身,修长的四肢宛如舞蹈演员。她接受特莱德韦的原因是:那些看上去长相很好、个子很高、学识渊博的男人们对她来说没什么吸引力。那些人的眼中往往带有一丝愉悦的挑战意味,似乎在说:“我能得到任何想要的女人,但这次我想给你一个机会。”像这样的男人也有爱上简辛塔的,并请求她嫁给他们,但简辛塔等的却是特莱德韦。特莱德韦身高还不足五英尺九英寸,人很害羞,在冬季的节日里得被人推着催着才会加入一场舞会,或参加一场伐木比赛。一旦他跳起舞来,就会跳得很好,像驾着条皮船似的和着音乐的节拍。要是他参加伐木比赛,一般都会比获胜者少砍几条圆木,但他砍出来的木头更干净、更利索、更整齐。她喜欢他对好运道所表现出的犹犹豫豫的样子,就好像他压根没指望什么一样。她喜欢他选中一件好外套,一穿就是五年,然后再选一件相同的穿上。她喜欢他黑色的头发、他皮肤的干净味道以及他从来也不想欺骗她的事实。简辛塔喜欢去爱一个女人们不容易爱上的男人,因为她不想把自己的心力耗费在担心丈夫的不忠上面。在父亲和母亲身上,她已见证了太多那样的事情。
简辛塔仍会想念她长大的那座城市,她最想念的是亨利大街上那座宏伟的电影院。事实上,她脑海中仍清晰地记得圣约翰斯的其他乐趣:斯多克市场上摆成金字塔形状的桔子,在雨水中益发光亮的石头屋顶和烟囱——从高处到低处、从莱马尔尚特路一直延伸到港口。事实上,任何时候当你走在外面,当你走在大街上、走到孩子们玩跳绳的地方时,都能遇到认识的人,你可以走入他们的真实生活。你还能看到爱玛·罗德尼泽的黑猫斯普瑞泽,蹲在高尔街或教堂街的角落里、站在天竺葵和她家的蕾丝窗帘之间,那里到处都是尖塔。所有这一切在简辛塔的脑海中占据了显著位置,这是她最实在的记忆。甚至住在宝林百货公司大字母“O”里面的那些鸽子,她也能想起它们紫色的脖子和闪光的靛青头颈;那些鸽子行踪不定,但跳跃和起飞很有力,充满了强健的质感。即便在克罗伊登港生活,这些记忆仍旧属于她。单色调的克罗伊登港,想从那里找到些色彩,就得学会从绿色中找出隐藏得很深的红色、从蓝色中找出橘黄色。在有色彩的城市,生活会发出呐喊。人的生命。在克罗伊登港,人的生命只排在大地之后位列第二,似乎没人对此介意什么,也没人想在这片大地上发生的故事中成为异类。
但在简辛塔与圣约翰斯有关的记忆中,电影院仍处于支配地位。她喜欢那用来隔开包厢的红色天鹅绒绳,喜欢那周身点缀着石膏螺旋、树叶和罗马人脸谱的镀金柱子,以及柱子顶部的四头狮子。虽然那柱子上涂的只是镀金颜料,而且能看到石膏上的颜料碎片,但她仍然很喜欢。她还喜欢那红色的天鹅绒地毯和大厅的小台座上面放着的来宾簿和一支拴着金线的钢笔。她还喜欢那些高大的长方形马车,上面有巨大而做工精致的车轮;在演出开始之前,马车由卖冰激凌和爆米花的男孩们慢慢推进来。她还喜欢从紧闭的幕布里透出的光影以及随之开始的演出,字幕上演职员表的每一个字母和标点过后、灼热的剧情过后,前后左右亮起了泛光灯,被照到的地方一片光明,而未被照到的阴影处则显出些神秘的味道。她喜欢靠近去看那些在银幕上出现的明星,看他们的脸、姿势和动作,而明星们则不知道她——简辛塔·海登——就在那里。
在克罗伊登港,严冬或盛夏的白天,没地方能让你摆脱那种光亮,也没地方能让你坐在阴凉下、藏起来、秘密地入梦。如果你从梦里跑出来或把梦丢失了,也没有银幕能为你把它们重新找回来,或对着你低语、使你再次走入新的梦境。在克罗伊登港,一切都得靠你自己。在想象的国度中,你也得遵循着自己的轨迹,这正是克罗伊登港绝大多数人想要的,也是为什么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因。如果他们来自其他地方,例如苏格兰、英格兰,甚至美国,他们就得把旧世界的一切梦想抛在脑后。他们来到这里,会为自己留在大地上的脚印而自豪;因为曾在这片土地上踏足的,只有土著人和驯鹿。如果你是那时候的因努人或因纽特人中的一员,那你不需要电影,电影只是白人为补偿自己失明而制造出的一种幻象而已。比如说,白人对于在石头中生活毫无概念,想象一下吧。
但简辛塔极度渴望电影院。如果让她列出一个单子,记下她以拉布拉多为家以后所遗失的东西,亨利街宏伟的电影院将会是第一个。并不是那建筑有什么出奇之处,建筑的外面是普通的蓝色墙板,有很小的木制窗户;奇特的地方是在内部,庄严肃穆的罗马式荣光和大银幕——内心无言的呐喊只要能在那里停留一会儿,总会在其中找到理解它们的某种元素。
走出电影院,亨利街是圣约翰斯一个有点陡峭但并不险峻的高处;因此从这里往低处走,就能走到达克沃斯街,进而走到通往沃特街和港口的台阶。港口到处都是拖捞船、货船和帆船,人们在那里把西瓜传下来码好,再装上一箱箱红酒。这城市看上去就像一个梦想成真的地方。你能闻到宝林公司的大楼顶上,工人们修房顶所飘出的新鲜柏油味;你能闻到一个前往律师楼的男人手里拿着的那根酒浸雪茄所发出的烟味;你能闻到船只附近、掉在空地上摔坏的西瓜所发出的淡淡甜味;你还能闻到一个刚刚从街角处消失的女人身上所发出的香水味。而街角处卖报纸的人,坐在阳光下的报纸包上,吃着热香肠和洋葱三明治。你感觉到年轻了吗?那时你很年轻,因为你还不到18岁,还没有前去拉布拉多工作,还没有遇到这个爱你但却永远不会理解你灵魂中最伟大部分的男人。在那个部分之上发生的浪漫故事如此之微小、虚无缥缈,事情还没过去,浪漫就已褪色了。
你还从来没想过,浪漫故事是如何存在于每一个元素之中的——那些西瓜、香水、抽雪茄的富人、卖报纸的穷人……浪漫故事不会独自出现,必须借助那些存在着的人来实现。浪漫故事存在于整个画面之中,而里面的每个部分都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故事,通常都是悲伤的,都是带不来任何安慰、答案、诗意、理性和爱的。
如今,简辛塔坐在克罗伊登港的厨房里,怀里抱着孩子韦恩。渴望中的青春、电影院,还有过去熟悉的街道生活早已不见。她发现自己已被剥夺了渴望过去的权利,离开这里是比留在这里更让人难以承受的行为。如果还有另一个世界可以回忆——一个失落的世界,她可能会盼着再去那里看看;她可能盼望回到那里过一周舒服的日子,然后再回来面对自己真实的生活。但如今,她的真实生活、孩子的真实生活,已变成某种她不知如何去面对的东西。这里没有冰激凌车,没有音乐,没有提着手电筒带你去找剩余最好座位的引座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