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当宁夫人提到的那些江湖劫匪,偶尔从一个受害者母亲的角度发出一些诅咒和怨愤之辞的时候,苑昭禾的眼里才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又会很快地闪过,陷入身体更深的地方,汇聚在心底里,酸酸的,不能去碰也不敢去碰了。
她的离去,与展凌白无关;她平安归来,却受益于展凌白。
若是父母知道,他们嘴里口口声声痛恨着的“劫匪”就是他们女儿的救命恩人和心上人,会不会觉得很可笑?也只有这时,苑昭禾才发现,原来展凌白之前所提到的那些阻隔,或许真的存在,可是……这些身外之物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这样的结局,因为是展凌白选择的,她想要更改也不能了。
想得明白,却还是断不了心中有这一份牵挂,而在心湖里忍不住泛起了涟漪,坠入这无穷无尽的相思之中。尘世喧嚣,堕落颓废,却还甘之如饴。
乌云蔽月,人迹踪绝,说不出如斯寂寞。
大漠黑夜与江南的夜截然不同,少些许哀婉旖旎,多了些冷酷风沙,就似展凌白手里的剑,永远是冰冷的,像是一道不可触摸的伤痛,只有它自己可以顽强地滋生,却不许别人来帮他疗伤。
“你连着几夜不眠不休,就是要带我来这荒郊野岭喝西北风吗?”路维青鄙夷地盯着坐在黄土垒成的残墙断垣上的人。
将苑昭禾送回丰宁山庄后,他们没有再去扬州府的竹林小筑,据越天盟内探子发来的消息,朝廷已下了特别追杀令,要在数日之内剿灭越天盟,甚至派出了神秘莫测的绝顶高手“护龙十二卫”。
“护龙十二卫”绝非浪得虚名,路维青隐约觉得事态严重,竹林小筑恐怕早已在他们的监控之下,如果贸然返回,无疑是自投罗网。越天盟总部此时估计也进入了应急状态,他们当然不能返回总部,反而引狼入室。
路维青提议前往湖广一带,那里是他们的好兄弟雷藏云的地头。
雷藏云是有名的“狡兔三窟”,只要和他在一起,别说是护龙十二卫难以找到他们,就是赵无极亲自统率天下兵马、依次搜遍湖广各地的每一个山头,照样别想找到他们的半点踪迹。
然而展凌白拒绝了他的建议,带着他一路向北,一直走到这茫茫大漠边陲。
路维青知道他的用意,他想远离木朝国境,这里确实不再属于木朝属地,而属于大辽,可是,这里……哪是人待的地方?白天刮风,一嘴的沙子;晚上阴寒,一身的冷气。习惯了南国风物的扬州才子路维青,都快要被这里的气候折磨得生病了,展凌白却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连好话都没有一句。
对着一块黑冰川,顶着恶劣的天气,路维青不由得摇头叹气:“端午节快到了,这里有卖甜糯米粽的吗?”
“没有。”身旁的那块大冰川冷冷地答,举起手里的皮囊喝了一口烈酒。
路维青不禁苦笑:“没有粽子吃,今年这节可没法过了。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在越天盟里,他堪称最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不管时事多么艰难,只要还有空闲,他总会把自己哄得开心一些的。然而这句话刚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想要弥补着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展凌白举起皮囊,又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因为倒得太急,一小部分的酒进入了气管,引发了他一连串的咳嗽。
路维青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酒囊,说道:“别喝了!路是你自己选的,既然选了,就不要回头,不要去想!想来想去也只会伤了自己,于事无补。”
这些天里,展凌白拼命地赶路,拼命地向大漠的方向飞奔,只希望累得一闭目就能躺倒,或者是醉倒。然而,只要他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一抹清朗温柔的笑容,还有她端庄淡雅的模样。
那夜他送苑昭禾回丰宁山庄,放下她,离去的那一瞬,他心如刀绞,比身受极刑还难过。
“我知道。”
“你们不是同一路人,就像油和水一样,不管怎样用力地搅拌,企图融合,最后还是会分离开来的。”
“我知道。”
“她要嫁的人,是地位尊贵的王孙贵胄,不是我们这种人。”
“我知道。”展凌白终于睁开了眼睛,深紫色的双眸中焕发出幽暗的光彩,“即使是死,她能够去天上,而我也只能下地狱。我都知道,我明明什么都知道,可是我……可是我……”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过了好半晌,才咬牙切齿地说出了最后几个字,“不甘心。”
路维青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两人沉默良久,都不再说话。
“不甘心”,这句话不应该出自一个越天盟旗下杀手的口中。一旦传入盟主耳内,足以招来杀身之祸。他们自幼接受的教育便是“逆来顺受”、“听命而行”,谁敢不甘心,谁就不会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展凌白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只知道执行任务的黑色死神。
路维青忽然觉得心底泛起一丝迷茫,对未来也有些不确定,对于展凌白而言,这究竟是救赎、是觉醒,还是死亡来临的前兆?
展凌白很快喝完了又一个皮囊的酒,他似乎在喃喃说着什么,声音却越来越低,到最后路维青已听不见他的话,只是这声音在这沉寂的大漠的夜里,显得异常悲伤。
“我们回江南吧,就算与你一起死在护龙十二卫的手里,也胜过天天看着你长醉不醒,把自己活埋在沙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