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领袖的责任
刘澜:你已经观察到,首席执行官们面临巨大压力,来自竞争对手、来自华尔街分析师、来自股东,等等。他们能够在何种程度上发挥领导者的作用呢?
许倬云:各种领导者——公众领袖、政治领袖、企业领袖和知识领袖——共同工作、相互影响。他们的影响有时相互增强,有时相互抵消。
预见持续不断的变化应该是知识领袖的工作,因为政治领袖和企业领袖忙于维持政府运转,或者赚取最大利润。放眼未来还真不是他们的全部责任。公众领袖本应该承担起这个任务,但是他们并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
知识领袖应该担负责任。不幸的是,在美国已经近一个世纪没有出现过伟大的哲学家了。对我来说,真正伟大的知识领袖是卡尔·雅斯贝斯,一个德国人。他在活着的时候就多多少少地被孤立,直至今天他的声音也始终未被重视。我在美国大学的同事们都埋头研究琐碎的话题。没有人大声疾呼“开辟新道路,迎接新时代”。没有人在这
么做。
刘澜:雅斯贝斯有什么值得我们关注的思想?
许倬云:在他1953年的著作《历史的起源与目的》一书中,雅斯贝斯注意到:在每个伟大的文化中,一场文化崩溃会带来一次伟大的突破,开辟他所谓的“轴心时代”(在这样的时代中,作为这些文化关键假设的先验价值被创造出来)。他预言,在下个世纪中,将会有一次突破,带领我们进入科技文化的时代。他的见解在今天仍然意味深长。我们现在面对的危机实际上是灾难前的预兆——始于启蒙时代的现代社会正面临一场文化崩溃。
然而,如果没有知识领袖为未来指点方向,我们将缺乏远见。幸运的是,在欧洲兴起了一些公众运动,比如环境保护。正是由于它们施加的压力,全球变暖以及碳排放才成为紧急议题。公众压力迫使公众领袖作出抉择,而商业领袖随后跟上。
在美国,过去的四分之一个世纪中,政治学家和社会学家席穆尔·艾森斯塔特,以及另外20来个人,我也在内,已经在不同的地方举行过10~15次集会,力图向世界指明我们从过去学到了什么,而未来应该是怎样。
尽管这些都是学术界的重量级人物——我是其中分量最轻的——但是大众根本不听。
刘澜:你们像是以前的罗马俱乐部吗?
许倬云:我们没有取个名号。我们集会,然后散会。我们尽力教书育人,对公众演讲,写书,试图影响他人。但是你知道的,美国的大众不读书,企业领袖不读书,小布什及其手下也不读书。
刘澜:不过奥巴马读书。
许倬云:是的,奥巴马读书。
《韩非子》与《论语》
刘澜:如果你有机会向奥巴马或其他的世界领袖推荐一本中文书,你会选哪本?
许倬云:《论语》。
刘澜:不过在你的著作中,你总是提到《韩非子》。
许倬云:对。《韩非子》的作者韩非比马基雅维利早1 700年。韩非身处大一统前夕的战国时代,与我们今天类似。《韩非子》对如何组织官僚机构进行了最成熟的探讨,这正是我们现在面对的挑战。他试图说服统治者组织一个理性的架构来治理天下,而不是让单一的某个人群来统治,不管他们是贵族、武士,还是富豪。
我们现在处在全球化的前夜。实际上,我们正在度过战国时代的最后阶段。我们需要为另一种方式做好准备。所以《韩非子》不只是有趣,而且很合时宜。我们的问题是:在全球化的时代,我们却仍然在固守文艺复兴时期的主权国家的观念。世界相互关联,我们应该确保它没有边界。到目前为止,一个真正的大一统的世界仍然是个梦想。对我们来说,要实现那个梦想将花费很长、很长的时间。然而,遥想当年,一个大一统的中国,在战国时代也是一个很远、很远的梦想。
刘澜:所以你认为在如今全球化的情境下,《韩非子》是非常适时的读物。那你又为什么转而推荐《论语》呢?
许倬云:因为《论语》的主题是讨论人性的价值。孔子和他的学生说到的人际交往原则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关于宽容和共存的黄金法则。
刘澜:与儒家的黄金法则不同,基督教的黄金法则是:“己之所欲,施之于人”。
许倬云:那是你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想让他们做你喜欢的事,尽管也不错,但是意味着你可能把你的方式强加在了别人身上。这恰恰是美国人的问题。美国人已经领导世界很长一段时间了,但是没有人为此心怀感激。他们的态度是:“我的方式更好。你们跟随我。”中国人信奉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避免了将自己强加给他人,这是为了宽容的缘故。
所以基督教和儒家的两条黄金法则非常不同:单重肯定,你是强迫对方;双重否定,你是让步和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