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脑海中，企业是以家族为中心的，尤其在中国的香港、台湾和东南亚。在美国，也有福特和洛克菲勒家族。洛克菲勒家族已经和公司分开了，而福特家族仍然留在企业中。在美国三个汽车巨头中，福特是唯一存活下来的。为什么？福特家族自己拿出资源投入公司中，减缓了崩溃的势头。克莱斯勒和通用汽车没有这样的支持。所以，福特仍旧代表着家族企业。

一个部落更像是一个家庭。一家公司更像一个部落，而非一个国家。如果一家公司为家族所拥有，肯定有些东西你无法改变。

刘澜：如果我们把公司看做部落，对商业领导者的启示是什么呢？

许倬云：就像我刚才提到的案例，福特能度过危机，是因为福特家族在公司中直接拥有既得利益。换言之，即便福特的股东分散在各地，仍然有一个核心，就是福特家族。

在日本，三菱、三井或者任何其他企业，它们都有个核心，这个核心是既得利益部分。日本的家族企业选择领导者有个有趣的方法。他们不一定是子承父业，他们可能从最好的合作伙伴或者员工中找出最佳的首席执行官候选人，让他和他们的女儿结婚。你不爱我的女儿也没有关系。你可以有找情妇的自由，同时我的女儿也有找情人的自由。关键在于，通过这种家庭纽带，你被接纳为家庭一员，这样由姻亲纽带而选出的卓越领导者可以代表家族企业的核心利益。这是好是坏？我不知道。这样做在意的是稳定。但是我不认为金钱应该总是属于同一家庭，从这一点来看这种做法不太好。

刘澜：你也说过，在一个部落中，人是被作为人来对待的，而且你认为这对商业领导者是很好的一课。

许倬云：人本来就应该被作为人来对待，但实际上并不总是如此。

刘澜：在一些公司中，人被当做成本、资源或是资本，而非人。

许倬云：没错。他们不应该被当做工具。他们是人。

我住在匹兹堡，那里曾经是美国钢铁公司的大本营，不过20多年前那家公司垮掉了。许多城镇都是围绕一家美国钢铁公司的工厂而兴起的。工厂和社区交织在一起，工厂承担了很多社区的功能。它们兴办学校，建立信用合作社，经营食品合作社。它们就像部落那样运作。

刘澜：这也像中国二三十年前的国营企业。所以，我想我们不能说任何事都是今胜于昔。

许倬云：在日本，就在不久之前，他们的公司或者商社从不会解雇员工。如果遇到困难，领导者会告诉工人：“今年我们情况不好，都得降薪。我们多降，你们少降，因为你是工人，挣得更少。让我们共渡难关。如果危机结束，我们将返还给你奖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发生过罢工，因为商社是个永久的家。结婚时它送礼，丧葬时它慰问。它照顾孤儿和寡妇，它是一个以家族为中心的部落体系。

这样既好也不好。不好之处在于它近乎封建制——你太依赖它，你被它所束缚。好处在于，你被照料得很好。任何事情，总是既有好的部分，也有不好的部分。

从层级制变为多元制

刘澜：有人说，今天的世界跟500年前，甚至50年前相比，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如果一个500年前的伟大领袖穿越历史来到今天，他的领导方式应该有何不同？

许倬云：即使在不发达国家，人们通过制度化的教育或者文化的熏陶，已经有这样的理念：人应该被作为人来对待，而且不应该被分为不同的种姓或者阶级。这种意识让每个人都想成为他或者她自己的主人。这种意识让今天的人们更偏好自由的、流动的组织，而非规矩的、稳固的，甚至是结晶的组织。这种偏好将改变人们对组织的那些天经地义的看法，改变数千年人类历史上组织被设定的模样。

过去，组织结构是金字塔形，是一个有许多层级的等级制度。你把一块石头放在某个位置，它就一直待在那个位置。过去数世纪、数千年来，几乎所有类型的组织机构，公司、学校、军队、官僚机构，都是金字塔式的结构。我们想要改变它。与等级制度不同，我们可以把新结构称为“多元制度”。等级制度是权力按层级分配的结构，而多元制度是权力在一些不同种类的部门之间分享。在等级制度中的层，在多元制度中变成了串，或者集群。

这种趋势，已经随着外包现象而发生。在美国，如果你打个电话给客户服务人员，很可能回答你电话的人是在印度或菲律宾。我相信我的所得税是有人在印度核算的。多元制度会是大势所趋。

在人类学和考古学中，都能够观察到多元制度的存在，尤其是作为人类历史上等级制度的替代品。我们能够观察到族群或是独立社区如何在一种共生关系中相互扶持。

刘澜：所以领导力正从旧的命令和控制式的风格，转变为更加协作式的风格？

许倬云：协作就必须谈判。在理想的情况下，在集群的每个联结点，都应该有两个或更多的向上游的联结点可供选择，以及两个或更多的向下游的联结点可供选择。在每个联结点，人们应该有选择的自由，并且也要被其他人选择。你必须和他人竞争来取悦你下游的伙伴。

表面上看，把事情分解成小块，可能看上去让人们更脆弱。但是从积极的方面看，你给了每个人一些发展和选择的自由。每个部分的规模更小了，理想上只有两三层：一个指挥者，两个主管，一些可以升级为主管的一线员工。没有官僚行为，也不需要因为在众多的层级之间传递信息而耗费精力和时间。领导者变成了代表你的谈判者，利润和利益立即被分享。你不需要等待，每个人都更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