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开始
我从小就爱逛传统露天市场,到现在都还记得旧北投菜市场卖肉的阿伯,将阿嬷选好的一大块肥瘦相间、象牙白脂衬着玛瑙红的“三层肉”,放在姑婆芋叶上,包起来,拿根草绳利落地一扎,一个碧绿的包裹就成了形。
还有那卖鱼的欧巴桑,坐在小板凳上,手握着不知什么工具,刷刷三两下,就把一大条桃红色的鱼都刮了鳞,也用芋叶包起来(是赤鯮还是嘉鱲呢?)。我蹲在摊前,看得目不转睛。阿嬷取过鱼,叫我站起来,跟好,不要走丢了。她一边走向菜市场另一头的菜摊,一边说:“这鱼仔是煎还是煮misoshiru(味噌汤)?”不知道是在跟我商量,还是自言自语,后者的成分居多吧。那时我才几岁?四岁?或者五岁?总之是很早以前的事。这年头,早就没有人用姑婆芋叶包鱼包肉了。
古早的风情虽已不在,传统市场幸而还留存。不论在我的故乡台湾,抑或如今旅居的欧洲,天方破晓,摊贩就从四面八方,陆续来到大城或小村的市集,在平台式的冷藏柜里,在摊架、折叠桌或小货车后车厢的平台上,排列好一箱箱新鲜的蔬菜,一篓篓香甜的水果,一条条鱼目晶莹的鲜鱼或已屠宰分割好的牛、猪等畜肉和鸡、鸭等禽肉。
货才刚铺好,早起的煮夫、煮妇拎着菜篮,拉着菜篮车,纷纷来到市场,市集的一天就这样展开了。朝阳逐渐往中天移动,市集人潮也汹涌了起来。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那速战速决、专程来买菜的,也有那爱逛更胜于爱买的。我通常属于后面这一种人,喜欢把采买食材这一项说来也挺琐碎的俗务,化为日常生活的乐趣。
居游好时光
即便到外地旅行,我最爱逛、最常逛的亦是传统市集。更因为太爱上菜场,这几年出外旅游时,鲜少下榻旅馆,而是改租公寓和民房。住处无需豪华,但是一定要有个设备齐全的厨房,因为逛市集而不能买菜,对我这贪嘴好吃的馋人来说,委实太痛苦。单纯想要个厨房的欲望,带来了始料未及的收获,我从而发觉“居游”之乐。更为了与人分享,欲罢不能地写了几本居游书。追根结底,一切都是因为热衷逛市场而开始的。
欧洲的露天市集多半摆在市区的广场上,这广场自古以来就是市集场地,广场的名字常常就叫“大市场”或“某某市场”,广场的一侧常常有教堂。在古时,亲朋好友约会碰面,不是约在市集就是在教堂,将这两个场地凑在一块,毋宁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北市场”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还有些市集沿街而摆形成街市。有时不仅仅是短短一段马路,而是长达好几个街区(block)。比方说伦敦的波托贝罗市集,每逢周六的市集日,这整条路就封街,变成万头攒动的行人徒步区。待市集收摊后,才把马路还给车辆。普罗旺斯古城阿尔的市集和巴黎的阿里格市集是另外两例,后者除了街市上的流动摊位外,还有室内市场。
也有少数市集既不在广场亦不在马路上,而是设在专用的场地里,好比伦敦的柏若市集和威尼斯的里亚托鱼市。巴黎则有好几个市集摆在林荫大道中间的行人散步道(promenade)上,这种市集逛起来特别舒服。圣洁曼一带的有机市集和巴士底广场附近的周日市集,只是其中两个例子。
也有市集设在停车场上,伦敦的农民市集往往如此。每到周末,大伦敦方圆百英里内的农民纷纷来到市区某一处停车场,架起摊位出售自家生产的农产品,将灰扑扑的沥青路面,幻化成多彩多姿的市集。
欧洲的露天市集并不见得天天开张,村落小镇往往一周只有一个市集日,有的一周有两天。我尤其喜欢那种在周末举办、一周一次的市集。每逢市集日,附近一带的居民纷纷涌来,不只为了买菜,也为了和熟稔的摊贩交换生活情报。何况,在市集上常有机会和老友不期而遇,大伙儿就提着菜篮,站在市集边上聊了起来。这样的市集早已超脱交易买卖的商业功能,而成为小区生活的一部分,是小区的胶合剂。
开启文化之窗
勤劳的旅人奔波于博物馆、古迹和观光景点之间,在赞叹异地悠久的文化、壮丽的建筑和优美的风光之余,难免偶尔会觉得和此地的风土人情始终隔了一层,屡屡兴起“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遗憾。市集却仿佛开了一扇窗,让旅人得以对当地“真实”的生活看上两眼,实地体验一下地方文化。旅人或可透过这最简单的方法,亲近乃至融入当地的生活。
当然,市集也给了旅人品尝当地食物的机会。在菜市场逛上一圈以后,到了餐馆点菜,就不会太无所适从。市集上常有熟食摊位,卖的多半是地方特色菜肴、当地人爱吃的食品。因此,逛市集时,不妨在背包或提袋里备好环保筷和刀叉汤匙,以便即买即食。
在欧洲的大城小镇与村庄,我游走在市集的摊位当中,耳边不时传来商贩的吆喝叫卖声、与熟客寒暄问好的声音,我时常刻意偷听买卖双方你来我往的闲聊,讨论这把菜、那条鱼该怎么烧才好吃,等等,甚至一不小心还会听见他们在讨论某个陌生人的八卦。我听了几句,好奇心获得小小的满足,这才又举步,拎着我的花布袋,继续逛市场。
我一不留神,仿佛又回到很久以前的北投菜市场,那时有个小女孩,怀抱着一颗初心,睁大了眼,好奇地看着她周遭奇妙的世界,舍不得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