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5月25日,闻一多讲《诗经?采薇》。他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是千古名句,写出了士兵作战时的痛苦,达到了情景交融的境界。”讲到动情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抗战之初留下的胡子,心中流露出无限感慨。
闻一多讲《古代神话与传说》的时候,吸引了工学院的学生也前来听课。他们穿过昆明城,从拓东路赶来时,昆中北院大教室里早已座无虚席。闻一多把自己在整张毛边纸上手绘的伏羲女娲图钉在黑板上。如此繁琐的考证,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钦佩不已。
据西南联大的学生李凌回忆:闻一多讲《楚辞》有一个特点,他往往等天黑下来的黄昏,在教室之外点个香炉,自己手里拿个烟斗,然后开始念《楚辞》的名句。《楚辞》内容很复杂,但句子很优雅。每逢讲到悲痛的词句时,学过戏剧的闻一多总能朗诵得特别感人。因为闻一多每次讲课都有新的内容,所以很多人赶着来旁听。尽管这样并没有学分,但是大家仍乐此不疲。
唐诗中有空灵、唯美的诗意,有人生幻灭的虚无感,更重要的是,唐诗中的人间疾苦,尤能引起闻一多的感触。闻一多经常跟李凌和他的同学们说起这样的事情,说完以后就讲唐诗,讲杜甫的“三吏”“三别”。他愤怒地说:“为什么隔了一千多年了,中国的事还是这样悲惨,比那时候还不如?”
闻一多特别欣赏初唐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他在《宫体诗的自赎》(此文是闻一多为躲避日军空袭,从昆明疏散到郊区陈家营时所作)一文中,曾把这首诗评价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这首诗有浓厚的唯美倾向,却带有几分人生幻灭、虚无颓唐的意味。这让我们看到了闻一多作为民主斗士金刚怒目的另外一面。何兆武认为:“闻先生的思想主潮早年和晚年是一以贯之的,本质上他还是个诗人,对美有特别的感受,而且从始到终是满腔热情,一生未曾改变过。”
联大中文系的读书报告不重抄书,而看重有没有独创性的见解,有的可以说是怪论。有个学生交了一篇关于李贺诗歌的阅读报告(汪曾祺当的“枪手”)给闻一多,说别人的诗都是在白底子上画画,李贺的诗是在黑底子上画画,所以颜色特别浓烈。闻一多非常赞赏,说:“这文章写得好,比汪曾祺写得还好!”
闻一多的课程之所以吸引人,一方面是其学识渊博,见解独到,分析精辟;另一方面则是由于他的人格魅力—他那诗人和斗士的双重身份,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年轻学子。闻一多在思想转变之前,还有浓厚的名士派头。他在清华大学讲楚辞,一开头总是“痛饮酒熟读《离骚》,方称名士”。他一边讲一边抽烟,学生便也跟着抽,一副嫉恶如仇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