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对花草发生了兴趣,大概是年龄的缘故,所谓与时俱进也。我年轻时,中国的特色是不兴养花养鱼,小资哪里有当今这份风光和疯癫,以致来日本好些年,路边开着花,也不过想了想冬天居然还开花,从未特意看一眼。原来那就是山茶花,在我的印象里向来把它当作云南的名花,兴之所至,还写了一篇小文章。兴犹未尽,已经是梅雨时节,路边开着紫阳花了。
这个名字是日本叫法,中国人叫它"绣球花";"紫阳"取其色,"绣球"取其形,各有千秋。《万叶集》里有两首写紫阳花的歌,那时候借用汉字来表记日语的音或义,即所谓万叶假名,紫阳花写作"安治佐为"。后来有一个叫源顺(911-983年)的,博学多识,曾奉诏解读满纸汉字的《万叶集》,在所撰汉日辞典《倭名类聚抄》里把白居易诗当中的"紫阳花"拿来就戴在"安治佐为"头上。白居易写道:何年植向仙坛上,早晚移栽到梵家,虽在人间人不识,与君名作紫阳花。《白氏文集》中有注,云:招贤寺有山花一树,无人知名,色紫气香,芳丽可爱,颇类仙物,因以紫阳花名之。不过,好像中国人只当它是诗,不曾把这个带仙气的名字叫开来。紫阳花原生于日本,或许就是在白居易当杭州刺史年间传入中国江南一带的,所以还没名。这么想来,唐代大诗人和日本又多了一段因缘。白居易走红的时候,正好日本派了一拨人西渡取经,其中有最澄、橘逸势、空海。遣唐十余次,但可以说,若没有这次,就不会有今天的日本文化。他们学有所成,足以教平安王朝产生不必再遣唐的情绪。白居易的易懂,老妪能解,是他特别被日本朝野所接受的要素,就像今天中国人纷纷东渡,译的读的却净是通俗流行的村上春树、渡边淳一一样。从隋唐搬回来文物制度,照葫芦画瓢,但真正能学习、掌握并发挥中国的思想,还要到具备了文化基础之后,那时中国已经是宋元时代。源顺对白居易诗文的稔熟真令人起敬,但他耍了个滑头,因为关于那无人知名的花,白居易只说了色紫气香而已,死无对证。
紫阳花,中国又叫八仙花,可能是因为它颜色多变。日本的说法是七变,于是女人拿它抱怨男人的爱情颜色之多变。古老的《万叶集》里大伴家持歌吟紫阳花,是用来比喻女人那颗动摇不定的心。主张"东方道德,西方技术"的佐久间象山(1811-1864)作过一首歌:昨日今日明日,紫阳花像世人的心,日日变迁。但出家人五蕴皆空,就从中看出了无常。一大团惹眼的花瓣其实是萼片,即元代汤炳龙所谓"无心花萼密相联",初开时葱绿,渐渐发白泛红,盛开就蓝透了,好似把纸一般的蓝天撕碎,在绿叶丛中拢了一堆又一堆。而且,花色因土壤酸碱度而不同,偏酸则蓝,偏碱则红,顺应自然的东方人就此吟诗,而总是操纵自然的西方人利用这一点加以改良,再回到中国就成了"洋绣球"。
咏紫阳花的歌自古不多见,平安时代后期的歌人源俊赖(1055-1129)写过几首,其中有一句似可译作"四片花葩漏月影",意境与清人王正的"帘外月明斜弄影"相近。源俊赖描述的是"额紫阳花",并非绣球状。这是紫阳花的原种,每四枚萼片凑成一田字,更像是花,环绕在一捧粒状花序的周围("额",画框也)。花团锦簇,开起来煞是好看,可黯然失色,枯萎在枝头,不免杀风景。这时便恍然明白,樱花趁嫩飘落的确是上策,有如川端康成自杀。看人插花,用紫阳花枯枝衬托出秋色,别有情趣,还可以想到废物利用,保护环境什么的。
东京城里的白山神社举行紫阳花祭,特意去看了,有诗为证:樱树茏葱梅子青,紫阳六月绣球成,绵绵雨雾遮不住,天色尽收花萼中。更让我惊喜的是,这不算大的神社还立了一块石碑,纪念孙中山曾坐在那里对宫崎滔天畅谈理想。想起仁人志士,再看紫阳花,可就看花不是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