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日本的锅碗瓢盆

日边瞻日本 作者:李长声


题目有"锅碗瓢盆",其实只打算写日本的碗,以及碟,摆到桌面上的。鲁山人把餐具称作菜肴的衣裳,衣裳不好衬不出美人,餐具不好显不出美味,两者和谐,构成食之美,才是真正的美食。这种哲学兮兮的念头并非他首创,来自茶道。在茶席上,品过绿得像一潭死水的末茶之后,还要把奇形怪状的茶碗举在手里转着看,即便对器具的门道一窍不通,也恭敬做欣赏状。茶道的审美趣味浸透日本人开门七件事,上穷碧落下黄泉,无所不在,包括阴暗处。

碗,中文里通行石字偏,而日文常用木字偏,一木一石,表明碗的材质各有所好。日本人现今也爱用木质漆碗。想来列岛上步入农耕时代,种稻吃米,便开始用碗。木碗涂了漆,或红或黑,据说平安时代有规定,三品以上的阶层用朱漆碗,四品、五品用黑漆碗。江户时代也到了末年,陶瓷器日见其多。

到日本人家做客,主妇在厨房里忙了半天,端上来中国人就莫名其妙,吃食跟超市上买来的样子没多大变化。原来她把精力都费在摆设上。孩子上幼儿园,母亲是中国人,给他带上满满一盒子,饭菜香喷喷,但看见其他日本小朋友的"便当"里摆得像花圃,几片胡萝卜也切成五角星,疏落有致,于是求妈妈也做出花样来。他当然不懂,中国饭菜的工夫岂是在摆设上。一勺在手,讲的是火候,没人在盘子上搞造型艺术。服务员为食客把大盘端上来的菜分盛到各自的小碟里,那只是一种侍候罢了,以示高档,她得意的是分得均。东西生着吃,恐怕除了摆设也就没什么可料理的了。不久前在北京的餐馆点了"大丰收",一色的生菜,有一点摆设的意思了,但还没来得及看就五马分尸。看起来漂亮,需要有餐具搭配作审美对象,所以日本人家里不论多么狭小,一般也都有柜橱装满了碟碗,形形色色;主要是形,至于色,倘若是有名的备前陶器,讲究不用釉,就更是一柜子土气。江户时代说"家具",往往指的是餐具。有兴趣的话,光顾各地经常举办的陶器市,餐具酒器花瓶堆得满山满谷,无意于古董,那就觅购日常生活的"用之美"。

说了归齐,日本人不过是落实了袁枚的主张。《随园食单》中写道:"古语云,美食不如美器,斯语是也。然宣、成、嘉、万窑,器太贵,颇愁损伤,不如竟用御窑,已觉雅丽。惟是宜碗则碗,宜盘则盘,宜大则大,宜小则小,参错其间,方觉生色。若板板于十碗八盘之说,便嫌俗笨。"我们早就讲究餐具,但有点像今天日本餐馆使用鲁山人,吃顿饭就要贵出万八千(日元)。中国对食器更看重统一,八仙桌上有中心,有对偶,整齐划一,不然,官家巡行各地,板板于四菜一汤,就不好操办。碟有大小,碗有深浅,参错其间,不但不生色,还可能出大问题。中国人看似一盘散沙,围坐一桌吃喝就统一起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为了请客吃饭,吃是大一统的核心。日本人吃饭一人一份,集团性当中也存在个性。匆匆吃一顿午餐,可能端上来五六个碟碗,在厨房里刷碟子洗碗当然就不会轻松。被SARS一闹,国内也提倡分餐制,那么,审美活动兴许就转向锅碗瓢盆,所谓人靠衣裳马靠鞍,千家万户的餐具由此也重峦叠嶂。

听说日本有"女体盛",问过一些自以为活得很中流的日本朋友,都只是听说而已。既然美女可以半裸地搭配汽车,全裸地代替画布,似乎也不妨横陈,拿来当餐具,食色一体,性也,大快朵颐,虽然不免有花样玩尽了的意思。只是有一点悬心:在洁白柔润的玉体上摆满生鱼片,深红或浅白,万一哪位老饕的筷子色色地刺到她的痒肉,戏了诸侯似的,鲜嫩的海鲜可就都生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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