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读者对历史学家井上清的悼念)
井上清先生去世了,享年八十有七。
先生是日本历史学家。1997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授予他名誉博士,据说,该院历史上颁赠荣衔这是破天荒。1998年10月江泽民主席访日,在早稻田大学讲演"以史为鉴",除了感谢校长的邀请和回顾遣唐使之外,只提及两位日本人:作家川端康成和历史学家井上清。对于日本年轻人来说,后者的名字似乎太陌生,当年捧读过井上著书的人们也做出一脸的惘然。大众是健忘的,永远不须为历史负责。
依稀记得,我最初听说井上清是文化大革命期间。那年月,我们的朋友真像是遍天下,报纸上天天报道国际友人来访的消息,尤其多日本人,仿佛国家领导人的工作就是接见外宾。不过,井上清是一个例外,知道他不是因为被谁接见,而是他的史学。1970年,日本公然把钓鱼岛划入日本版图,声称谁先占就是谁的。井上清拍案而起,赴冲绳调查,用翔实的史料证明钓鱼岛自古是中国的领土。当时,以至于今,哪怕嘴上还挂着对方的毛血,各党各派都集合在"爱国"的大旗下。井上清孤军搦战,这种史胆令人肃然起敬。面对学界的默杀,他不但不生畏,反而斗志更旺,进一步揭露明治政府在甲午战争以后乘胜夺取钓鱼岛的真相。著名小说家金庸在和日本第一大宗教团体领袖池田大作对话时这样评价:"贵国著名历学家井上清先生学识深湛,重视事实与正义。他经过认真的研究与调查后,所作《钓鱼台群岛问题》一书列举各种事实,证明早在明朝永乐年间,钓鱼岛已属中国版图,因此这些岛屿应当属于中国。对于井上先生尊重历史事实的正气,我十分佩服。国家与民族的利益当然重要,但作为一个人,更重要的是人格的正直无私,作为一个学者,更重要的是尊重事实与证据。"
我于昭和末年来日本,目睹了时任官房长官的故总理大臣小渊惠三在电视上手举"平成"二字宣布新年号的一幕。天皇气息奄奄,不知明年是何年,印有年号的东西都等着报废,让人体验到换代改元真多事。因为有年号,日本人就觉得本国很特别,助长了排外的民族意识,障碍国际化。为此,不少人要求废除年号,井上清首当其冲,撰写了《元号制批判》一书。他批判:即便是现在,亚洲人一听说"昭和",就想起那"皇军"的残暴。所以,"昭和"没有了,变作"平成",在东南亚活动的日本资本家松了一口气。不过,这个"平成"也帝国主义思想毕露。所谓"内平外成",一语道破,不就是在明仁天皇之下,日本国内平安,诸外国隶属的帝国主义理想吗?使用年号,人们生活在天皇的时间里,时时意识着天皇的存在。井上反对年号是他一贯反对天皇制的一个方面。作为学者,他第一个从学术上探究天皇及天皇制的历史,并且用史实证明了昭和天皇负有战争罪责。1990年《文艺春秋》杂志发表"昭和天皇的独白",读得很多人感动。井上清一向强调,"我们日本人应该当作问题的'战争责任',首先必须是对中国侵略的责任",但"'独白'从'大东亚战争的远因'开始到最后,只谈和英美的战争,至于侵略中国战争,甚而连言及的必要都感不到。这种态度,不仅天皇及统治者层,在一般国民中间也相当普遍"。他要"打破这样的帝国主义意识和感觉",重新出版了旧著《天皇的战争责任》。
井上清毕业于东京大学国史学科。战后初期曾专事著述,是在野的史家。他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研究日本近现代史,出版了《批判《国家进程〉》、《日本女性史》、《日本政治腐败史》、《明治维新》、《天皇制》、《日本的军国主义》等著作,笔锋犀利,为确立新史观立下筚路蓝缕之功。1954年到京都大学任职,至1977年退休,始终如一地贯彻"在野精神"。用日本话来说,井上好似"一匹狼",嫌恶结党营私,最终也不曾形成学派,门庭冷落。他用"人民的历史学"批判历史教科书,在现实斗争中口诛笔伐日本共产党,声援学生运动,从未停止过战斗。一些得势的人不时拿出他"礼赞文革"的话,如"文革中国是现代世界史的顶点"云云,加以嘲讽。然而,井上清没有日本人动辄"转向"(译作中国话,就是变节)的习性,不改初衷,不追随时流,坚守自己的理念和观点,难能可贵。纪念河上肇诞辰100周年之际,他写了一篇《不屈的马克思主义者河上肇》,颂扬河上肇是"彻里彻外诚实的求道者",这不也正是他本身的写照吗?
历史被后来人常写常新,便显得鲜活。但历史终归不属于史学家,而史学家属于历史。井上清一生,道德文章,无愧于一个"清"字,他永远不会被历史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