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日本叫"立死倒拉"。来自英语restvuctring,本来指企业重组,被日本人简略,用法也截留在削减人员上。查十来年前印行的几种大词典,不见这个词,因为那时候求职不叫求职叫求人,用不着"立死倒拉"。但曾几何时,泡沫经济崩溃了,数一数二的日本竟一蹶不振,"立死倒拉"流行开来。还出了"立死倒拉忧郁症",患者却不是下岗的人,而是在岗的人瞻念前途,不寒而栗,丧失了归属意识,有气无力。终身雇用的旧惯变成过街老鼠,理由首先是美国雇用不终身,随意跳槽,便充满活力。似乎改掉终身雇用制,日本这列火车就"穿过长长的隧道,就是雪国了,夜底下变成白色"。

然而,虽实属罕见,却也有人维护终身雇用制,如丰田汽车的社长和佳能的社长。有趣的是这二位主张相同,名子也一样,都叫富士夫。后者姓御手洗;这三个字在日语里有两种念法,意思不同,或是厕所,或是拜庙之前洗手漱口的池子。名随主人,我们翻译日本人姓名,通常是照搬汉字。遇到使用假名或者罗马字,但闻其音,不见其字,则往往硬是把汉字翻出来,还其本来面目,很有点"汉字霸权"。佳能是采用音译,在我们看来又别有含意,或许就偏爱它的产品。其实,佳能在1934年做出第一架照相机,出于宗教信仰,命名为"KWANON"(观音),后来改成发音相近的"Canon",便有了现代感。50年代后半,社会评论家大宅壮一采访佳能,看见社长室里装饰着观音菩萨的画像雕像,很吃了一惊。1960年代产品扩大到十键计算器、复印机等,社名拿掉了"照相机",只叫做"佳能"(Canon)。1993年以来佳能在美国申请专利的件数一直名列前三位。

当年筚路蓝缕的社长叫御手洗毅,本来是妇科医生,所以办公司也推行健康第一主义。现任社长富士夫是毅的侄子,大学毕业就职,被派到纽约,13年后升任佳能USA社长。美国经验长达23年,在日本经营者当中是一个异数。他对日本式经营的支柱终身雇用制情有独钟,并非像许多人那样出于对老美的反感。1993年就任佳能副社长,但如果始终当二把手,恐怕也难以有这些年自上而下的改革。1995年纯粹搞技术的御手洗肇(毅之子)社长猝然病逝,富士夫六十而接班。上任伊始,挥泪斩马谡,砍掉了电脑生产,原因是亏本。佳能以技术立社(公司),用开发成功的新技术制造新产品,开拓新事业,但技术人员耻言阿堵物,轻视财务,也形成了不计成本、不考虑竞争力的倾向。富士夫信奉黑猫白猫赚钱就是好猫,大力推行美国式现金收支经营。他说,职工生活安定并提高、回报股东、为社会贡献、扩大再生产,这四点是经营的使命。做不到企业就没有存在价值。做到这四点,不管怎么说,首先要赢利。企业乃社会之公器,但判断企业价值的基准唯金钱而已。

套用中国式说法,御手洗富士夫的改革是一砍二改三坚持。在生产革新方面,打破对传送带生产的迷信,改流水作业为细胞式作业。取消传送带,一个产品由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编组进行组装,工人不再被动地跟随传送带,而是按自己的速度作业,有利于提高效率。这种作业方式有灵活性,易于控制生产量,防止过剩生产,而且能显示个人水准,便于考核作业,施行实力主义。

改革有两个方面,即经营方式的改革和经营哲学的改革,如果说前者是应用软件,那么后者就相当于控制系统。一个企业的控制系统不能左摇右摆,东拼西凑,不能拿员工生活和社会安定当儿戏,练把式,撞大运。经营方式上全球共通的东西比较多,可以采用欧美经验,但经营哲学具有地方性和传统性,所以富士夫不趋时,不把经营不善归罪于制度,不割舍独具特色的终身雇用制。评论家立花隆去年在北京大学举行讲座,批评小泉改革是要把日本更加美国化,不合乎国情,成功无望,提倡"保留1940年体制具有的好的方面(社会主义式的平等性、公平性、公正性要素和适合日本传统国民性的部分),再结合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所具有的活力与自由精神的部分",这正是佳能的路数。终身雇用养成同舟共济的命运共同体意识,是竞争力的源泉,也靠它渡过危机。论资排辈有百害而无一利,非革除不可,办法是考试,合格者晋升提薪。至于安于现状、不求进取之类的弊端,就只有靠教育。佳能历来提倡"三自精神",即自发、自治、自觉。可以说,终身雇用和注重实力就是佳能的控制系统。

关于佳能的改革,日本经济新闻社编写了一本《佳能恢复高效益的秘密》(日本经济新闻社2001年12月出版),缕述颇详。日产汽车请来欧洲人当社长,改革也取得成功。与佳能不同之处,即在于他没有维持命运共同体的意识,大裁其员。或许这就是"历史的进步总是以一部分人的利益暂时受损失为代价的",但对于个人来说,未必是暂时,被"立死倒拉"的日本人时有自杀,损失就不免永远。所谓人是第一可宝贵的,应该是主张生命的尊贵,而不是把人当作工具,强调比其他因素更多些利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