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某人获得什么奖项,即便是芥川赏或直木赏那样的大奖,甚或诺贝尔文学奖,也未必有兴趣读。但倘若那个人连连获奖,例如川上弘美,七年里得了六种文学奖,就引起好奇,所谓三人成虎也。日前听说她又获得谷崎润一郎赏(中央公论新社主办),于是去书店买来获奖作《老师的皮包》。是一部长篇小说(平凡社刊行),纸皮软包装,作为已颇有名气的作家的单行本,倒较为少见。清寥的封面也给人一个先见:内容应该是素雅的,轻盈的,或许还有些哀愁。
"正式是松本春纲老师,但我叫laoshi。不是'老师',不是'LAOSHI',是小写,'laoshi'。"开篇第一句就让我走了神,想到如何翻译上去了。现代日本语使用的文字有三种,即汉字、平假名、片假名,但中文唯汉字而已,倘若在译文中照搬了假名,春蚓秋蛇似的,恐怕大多数读者都不认,虽然字里行间夹杂的英文也未见得明白。落实到书面,使用片假名可以有异样的感觉,或许减轻些硬度,但用在口头上,说者如何显示,听者如何受用呢?总之,"我"叫大町月子,37岁,在小酒馆里遇见了读高中时的语文老师,但想不起来老师姓什么,就含含糊糊叫"laoshi"--还是译作老师方便。那天晚上两个人喝了半升日本酒,从此交往起来。年龄相差近30岁,老师已没了妻子--跟人跑了,后来就死了。他们交往的场所主要是酒馆,以致喜好分类的日本人也有把这个小说叫酒馆小说的。挨着坐在柜台前,各叫各的菜,各喝各的酒,交往是淡淡的。虽然有醉鬼说过二人关系不正常,但他们仍然若无其事。月子觉得,"和老师在一起时,以前总是一个人独往独来时,心情上没变。那就不特意和老师一起好像也无所谓,但一起觉得完整。说完整也好怪吧。或许可以说,好像买来书,不拿掉书带放着一样。"但出现了一个老同学,月子和老师看似水波不兴的感情被激荡,书和书带的关系就迫于明确了。
川上弘美写《老师的皮包》,起初想跳出恋爱,写人际关系,写男女在酒馆结下的友情,但写来写去,在杂志上连载了一年有半,到底又写成了恋爱小说。因为有这个初衷,所以直到最后才让老师在公园的昏暗中说:能和我以恋爱为前提交往吗?月子:哎?老师,那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完全是和老师搞恋爱的心情呀。这就是大人的恋爱,认真而笨拙,甜也淡淡,苦也淡淡。似乎恋爱者同时是旁观者,欣赏着,甚至品评着。"正式交往"了三年,老师去世。月子还是常去酒馆,但没有过去那样频繁了。受老师影响,汤豆腐里也加些鳕鱼和茼蒿。"那样的晚上,打开老师的皮包,看看里面。皮包里面是一个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的空间。只是一个浩茫的空间。"
像动画片很大程度上靠的是配音动人,川上弘美的叙述腔调也别有魅力。本来写的是现实,却被那清静得有些朦胧的轻声细语蒙上非现实的雾霭。读过小说再看谷崎润一郎赏评选委员池泽夏树的评语,深以为然:"评论《老师的皮包》很难。光是读的话,确实很平明,难的地方一个也没有。情节上并没有特别的招数,静静地满足阅读的人的期待,一步一步,甚而悠悠然进展,达至沈静的结尾。批评之难,在于既成的评论语言没有用来说明读这个故事的喜悦的。虽说是恋爱小说,但故事大半处于单相思状态,而且其中并非有大的波澜。读到哪里也只是有滋有味的静谧的快乐,觉得没必要加以评论。"同为评选委员的丸谷才一甚而称之为事件:"这样的书不声不响地出来了,从普通读者和专家双方都博得好评,这是显示我们的文学改观和成熟的辉煌事件。"
川上弘美生于1958年,当过几年中学教师。1994年,那时孩子们还小,每天忙忙叨叨,突然想"写点什么"。用两个小时一气呵成的,就是童话似的《熊邻居》,上网应征,获得网络原创文学奖。这也是她有生以来自己写的东西第一次变成铅字。网络不过是敲门砖,从此走上传统媒体,1996年以短篇小说《踩蛇》获得芥川赏。有人说川上的作品像梦,有人说像诗,说到底,早期作品大抵是童话。她曾参加写作学习班,总是被指点"不清楚要说什么"。《熊邻居》描写理想的邻里关系,但那位很传统的邻居却是熊,日常变成非日常。川上说:"写点什么是非常喜好的,但一要写真正存在的事,手就僵住了。不是真正存在的事,是自己头脑里各种各样想像的事,那就多少都能顺顺溜溜地出来。我偷偷把自己写的小说叫'谎话'。"《踩蛇》的"谎话"是这样开始的:
去绿色公园的途中,在草丛里踩了蛇。
穿过绿色公园,越过一个小丘,再走过几条胡同,那里有我做事的念珠店"迦那迦那堂"。到迦那迦那堂做事以前是在女子学校当理科教师。书还没教好,四年就辞了,靠失业保险糊口,后来被迦那迦那堂雇用。
在迦那迦那堂站柜台。进货、和寺庙打交道是老板小菅干,做念珠是小菅的太太干。算不上雇用,就是站柜台。
踩了蛇以后才发现蛇。大概秋天的蛇动作迟缓,要是普通的蛇就踩不着。
蛇很软,好像怎么踩都没事。
"被踩就完啦。"过了一会儿,蛇说,然后化成一摊泥,失去了形状。像烟像霭的朦胧的东西笼罩了一会儿,又一次用蛇的声音说"就完啦",之后现出人形。
"被踩了,没办法。"
这次用人的声音说,朝我住的房间那边快步走去。变成人的形状的蛇看上去像50来岁的女性。
主人公踩蛇可以是事实,接着写出个人简历,更增加现实性。蛇说话,把现实世界导入非现实世界,便呈现超现实主义的色彩和氛围,像"日本的卡夫卡"安部公房了。川上弘美应该很爱读中国的"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