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这个清晨送给你——读徐晓《半生为人》

日本的面孔 作者:刘晓峰


读完这本书正是清晨。

忽然意识到,彻夜一口气读完一本书,于我是很久没有的事情了。

合上书我还在不由自主地想,“命运”这两个字对人有多么重。如果青春年华没有70年代的两年狱中生活,徐晓很可能只是北京的一位小学老师,她对人生可能有另一种体验的方式。或者80年代她没有投身于《今天》的经历,那么她人生体验的叙述,可能不会这样吸引人,让我们这些80年代长大的人打开书会一气读完。实际上这本书中很多章节我都曾经阅读,然而一册《半生为人》在手,还是一字一句重新读过,不为别的,只为这些文字是用心写就的,一行一句,浸满内在生命的张力。

《半生为人》写得最多的是往事。女人的书和男人的书有很多不同,因为女人的记忆方式和男人不同。一个出狱的男人可能夸张地谈起狱中肉体承受过的酷刑、精神承受过的折磨,或者故作胸怀大度开通,把牢中生活形容成度假或住旅馆,但他们说起牢狱,不会像徐晓那样说到狱门窗口那块布,“旧得不知是什么颜色”。女人的记忆方式就这样经常跳过宏大叙事,而直接从许多细节切入事物的质地和本色。徐晓就是以这样的切入方式勾勒80年代的往事。在她传神的笔下,已经混入迷茫岁月河谷中为历史所遗忘的面孔,一个个被掸掉时间厚厚的灰土。他们——周郿英、赵一凡、刘羽、陈加明、陆焕兴…… 这些曾经用一己之力推动过历史的,如今重新清晰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说他们推动过历史,有人可能想这句话过了。但从根本上说,我相信每个人都是历史的创造者。提笔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的心中怀有一份深深的感激。以至面对白色的稿纸,不自觉地仍有一种庄严肃穆流动于心。回首当年,北岛和《今天》的诗歌曾怎样地浸透过我们的心灵。1980年,师姐徐国静从北京参加“青春诗会”归来,带回了几本薄薄的印有《今天》字样的油印刊物。这几本刊物上的诗句转眼间被用不同字体转抄到各种各样的本子上。背诵这些诗句成了朋友聚会必不可少的节目,一如十年后的学生们背诵海子的“面向大海,春暖花开”。我当时那本抄满诗的黑皮笔记本,一直被我珍贵地保存,就连在国外漂泊的十年,它也一直跟着我。翻开笔记本的扉页,是江河的两句诗:“我要向缎子般华贵的天空宣布,这不是早晨,你的血液已经凝固。”后来江河的诗集出版,我注意到这两句诗印成了“我要向缎子一样华贵的天空宣布,还不早晨,你的血液已经凝固”。是这首诗后来江河做了修改,还是我抄写的原本就已经被另一位抄写者有意修改过,以及1980年17岁的我,在那样多我所喜欢的《今天》的诗歌作品中,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两句诗写到扉页上,25年后回头想来都已经有许多模糊。但我清晰记得的是,1980年,尽管小天窗已经失明,牵牛花已经暗哑,17岁的我们睁着眼睛,在装满贫困的阴暗屋檐下还是在寻找,还是在渴望。我们是在寻找和渴望呼吸相通的声音。对于我们,这声音就是带霜花的星星,就是月光下的童话。和多少个时代一样,诗歌永远走在最前方。我们最终在《今天》的诗歌中找到了这声音,或者说,《今天》代表我们发出了我们想发出的声音。曾激励了一代人去探索、去思考的《今天》,达到的是那个时代文学精神真正的高度,它毋庸置疑将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的永远的传说。我要感谢《半生为人》作者的是,她指给我们看到了那些伏下身来做基础的人,那些支撑过这座文学丰碑并为此付出沉重代价甚至一生漂泊的人。而因为她的这份工作,《今天》变得丰富,它的分量于我们变得更加沉重。

认识徐晓是几年前。她带我去史铁生那里送一笔稿费。说来惭愧,作为唯一在日本公开发行的双语杂志《蓝?BLUE》,六年来编发了大量当代中国文学作品和评论,却只为史铁生一个人付过稿费。写作品是最要花心血的,按道理确实应当付稿酬。可作为同人刊物,编辑印刷之外,我们已经没有更多的力量。每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对不起给《蓝?BLUE》稿件的作者们。听徐晓大姐讲到史铁生经常要做透析,花费很大。这样坐在轮椅上的一个人,能坚持写那些关乎灵魂的文字,让我们从内心钦佩不已。于是几个编委各自从腰包中拿出钱来凑成了《蓝?BLUE》唯一的一笔“稿费”。这笔“稿费”,是我亲自送到史铁生家的。那一晚在史宅听到的看到的,今天回想起来都还历历在目。后来还有一次见徐晓是和很多人一起。记得好像是因为四川的一帮人到北京来,要办一本名叫《新潮》的杂志。把大家聚到一起,是为如何办好杂志出一些“点子”。她小小的个子,话语简洁、利落,自信的表情里透出几分落寂。当时和她谈起的,主要是《沉沦的圣殿》,我原来不知道那本书里有她一份心血。那是关于《今天》表与里的一本沉甸甸的书。我最初知道徐晓,就是因为那本书中她的文章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这种印象后来得到加深。2003年,李慎之去世,我很快在网上读到她的《不仅为李慎之而写》。她写到:“每个人都是历史的创造者,因此我们无权以旁观者的姿态仅仅做一个描述者、评判者、批评者,我们无权沉默,无权失忆。”李先生去世,很多人写文章悼念,成为2003年中国知识分子一次特殊的集结。编辑《蓝?BLUE》第11、12期合刊的《悼念李慎之专辑》时,我们选用了这篇文章。因为在我读过的一百多篇文章中,这篇明确表明不肯谬托知己的文字,我以为却和逝去的李先生在精神上真正息息相通。

对于一般读者,《半生为人》可能显得过于沉重。这本书写了周郿英之死、赵一凡之死、刘羽之死,也写了那些仍在路上的人,刻画了他们满是蹒跚的步履。读《穿越世界的旅行》这一篇,已经是凌晨。读到结尾写刘羽去世后这一段,我的眼睛流下了泪水。

从八宝山回来的路上,我们都不想说话。许久,晓青说:“人生真短。”

“短得都不值得珍惜了。”我在心里回应晓青。

第二天,收到甘琦的邮件。她说,振开流泪了,买了白色的玫瑰,点了蜡烛,连女儿田田都安静得不再说话,她知道这个刘伯伯对爸爸很重要……想起振开在《波兰来客》写过:“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我流泪是因为想起这两年我经历过的几次死别,我流泪是因为想起这两年和旧友把杯子碰到一起,也太多次听过“梦破碎的声音”。我流泪是因为短促人生中,毕竟还有这许多值得珍惜的。庄子说过梦,说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又说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之遇。他是否预知到,千年以后时移世迁,有时连说梦都变得很沉重,沉重到让人潸然泪下。

这个清晨送给你

…………

读完《半生为人》已是清晨。此时此刻,眼前的这本书和我认识的徐晓正慢慢合而为一。人可以用手掬一捧河水痛饮,但没人有办法挽留一条河流,人可以忍受暴风雨疯狂的抽打,但人该如何承受细雨如注点滴入心的忧愁?有过浪漫梦想粉碎于现实坚壁的失落,承受过生和死火焰般的历炼,体会过那些刻骨铭心的等待,黯然神伤的离别,这个经历了人生几乎所有的幸福与不幸的女人,如今伫立在大街上,固执地思考生死与存在的意义。我看到在她两边,漫满了急于散去的人流。

推开窗子,外边这个早晨很灿烂。透过阳台照进来的阳光很暖,也很弱。桃花、梨花、李花都开得很烂漫,而大朵的白玉兰已经在飘零花瓣。鸟的叫声涌起得很早,接着是市声,是出勤上班人的喧闹。尽管我知道没有人能够抓住时间,没有人能够在时间上留下永恒的刻度,尽管我知道在追寻意义时,一切都几近于虚无,我还是提笔写下此刻的心情,并决定把这个2005年春天的早晨,送给这个小个子的令我尊敬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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