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渐渐变得绵密起来。皇帝停下一会儿,扶着玉杖微微吁了口气,因为激动而加速的呼吸才渐渐缓和下来。
昆明池的池水却开始不安地搅动起来,雨打风激,水中那巨大的石鲸的首尾看起来像在微微摆动,给人一种变成了活物的错觉。放眼远眺,长安万间宫阙,都已隐遁在白茫茫的雨幕之后,只有巍然高耸的豫章台,还在层层雨雾中时隐时现,仿佛凌空出现的蜃景。
眼前的景物,和皇帝说的故事一样不真实。
“陛下,”苏武忍不住道,“方士之术,十九欺妄。招魂引鬼、神灵附体之事,实不足信……”话未说完,苏武猛地住口。
今天自己是昏了头了吗?
皇帝好巫,最忌臣下诋毁方术,连以直言敢谏闻名的汲黯都不曾在这种事上与皇帝争论,何况此事还关系着皇帝最挂念的李夫人。自己算什么人?居然说出这么不知趣的话!他不由得心中有些后悔。
“放肆!”果然,皇帝一顿手中的玉杖,怒道,“是真是假朕看不出来?没有亲历过的事,就不要妄下断语!你没见到阿妍,可朕见到了。不是降神,也不是附体,就是招来了阿妍本人!实实在在,绝无虚妄!朕看着她在帷帐里来回踱步,看着她轻轻叹息,看着她回眸凝睇……天哪!朕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告诉你,那绝不是朕的幻觉,也不是少翁制造的假象!”
苏武一愕。
那是怎么回事?少翁是怎么做到的?他找来了和李夫人一模一样的替身?
但现在不是捉摸揣测的时候,皇帝正在盛怒之中,他只能跪下叩首道:“是,陛下息怒,臣死罪……”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道:“算了,起来吧。”
他不敢站起来。
皇帝皱着眉打量他,又过了一会儿才道:“居然到现在还是一点没变……唉,真不知道该说你老实还是笨!你、你就从来也没想想当年为什么会被调到栘园厩吗?”
苏武一怔,抬起头不明所以地望着皇帝。
“这十年的马你算是白养了!”皇帝摇摇头,叹道,“人人知道朕笃信方术,就算不信的,至少在朕面前也会装出一副相信的样子。只有你,连装都不肯装。朕知道你厚道忠诚,可为什么偏偏在朕最看重的事情上,就不肯稍微附和一点呢?幽冥之事,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一个不信鬼神的人在朕身边,神明就不会显灵。让朕怎么用你?”
什么?!
苏武只觉得头脑里再次嗡嗡作响。
十几年的仕途蹭蹬,只是为了惩罚他不相信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他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这也很好。”皇帝一挥手,道,“现在朕要的就是你这点。如果不是这样,今天你也不会在这里了。”
苏武道:“微臣不、不明白……”
皇帝道:“没什么。朕先问你,你知道那个招魂的术士——少翁,后来是怎么死的吗?”
苏武不知道皇帝怎么突然又问这个,道:“少翁是……误食马肝,中毒而死的。”
皇帝盯着他道:“是吗?告诉朕实话,外面对此事怎么说?”
他的心一跳,皇帝既然这么问,想来都已经知道了,只得道:“外面有传言……说……少翁是……被陛下处死的。”
皇帝点点头,道:“不错,是朕杀了他,那个传言没错。那么,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杀他吗?”
苏武道:“是因为……他的方术不灵验。”外面的话,自然要比这难听得多,说皇帝自知误信匪人,做了蠢事,怕贻笑世人,便索性杀人灭口。
皇帝道:“不,他做到了。刚才朕已经说了,他确实招来了李夫人的魂魄。”
他不敢再接口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皇帝到底想说什么。皇帝没有必要在他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面前为自己的错误辩解。
幸而皇帝不再追问,而是自己回答了。
“朕杀他,因为朕不能容忍一个鄙陋的江湖术士也能把朕的阿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皇帝愤怒地挥着手,大声道,“朕就是不明白,阿妍若泉下有灵,为什么宁可听从一个江湖术士的调遣而从不念朕的苦心思念?!难道朕的感情还不如一个方士的咒语?如果这样的话,朕宁可忍受思念之苦,也不要看到阿妍沉陷于术士的禁咒控制之下。朕不能容忍这世上有谁掌握这种能力……”
皇帝说得越来越快,神态也越来越激动,目光却渐渐有些迷乱。
不知怎么,苏武看着他,心中隐隐产生了一丝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