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流动的影像和心中的诗意

众妙:阅读电影之美 作者:李力


少奶奶关门后说:跟我来。

影片随之开始了一分多钟的长镜头,黑暗里,寂静的庭院,幽闭的长廊,渐渐显现,人物无声地穿梭其中。同样是长镜头,同样是安静,不同于侯孝贤的凝固,陈英雄是细腻、洗练的移动,是情人之手的温柔游走,是诗意、灵动的追随——有这样充满爱恋的目光追随,才会有如此令人心动的电影品质吧。

这个宵禁的夜晚,大儿子忠回来,忠盘腿上父亲的床。父亲将笛子递给他,二人合奏。隔着木格窗,摄影机很快做了第二次小全景的移动,一分半钟。镜头独自缓缓右移,介绍层层叠叠、极具南方特色的木制门窗、庭院,古典瓷瓶,到楼梯处停顿,正逢少奶奶下楼,镜头追随她左移,并没有刻意的同步,而当她往景深处走,镜头不疾不徐地缓缓右移,再次经过幽蓝背景中的花瓶、绿色植物,停止。透过栅栏般一格一格向外微张的木条注视少奶奶走进里屋,关上百叶木门,背景黑下来,只剩前景的花瓶,光线柔和细腻,如一幅精致古典、有质感的油画静物。

透过一层层漏窗和木门,越南繁复的民居空间在运动镜头的追随下,尽显诗情画意。电影语言在抒情。

摄影机优美的小步舞曲,之后还有很多次,其中,两次与浩仁有关。

浩仁的第一次出场,从十岁的梅身后梦一般的走过,说:伯母再见。端着木盘的梅呆立,不加掩饰的注视被少奶唤醒,说:梅,你可以去吃饭了。

梅转身的同时,摄影机轻盈的跟随她右移,镜头快速穿越木门、楼梯、植物,后景是同时向外离开的浩仁,人物都在运动,只是方向完全不同,非常有纵深感,而且有意味。之后,少女梅会问老仆人:那个男子是谁?想必,优雅的少年浩仁是不会问的,那时以及之后的十年,他都完全无视梅的存在。

十年后,在浩仁家,摄影机有另一次难忘而起决定性作用的追随,那是梅偷描红唇被发现——美被发现之后的逃逸。

小全景:梅慌张跑动,摄影机隔着蓝色花窗快速跟移,画面里是无处不在的蓝色窗、绿色植物以及红衣奔跑的女子。

近景:浩仁迷茫、寻找的目光。

中景移动:浩仁视线里梅的屋子,这应该是他第一次的寻找。

近景:浩仁探询、渐渐发现美的目光。

中景:躲避的梅转身,二人面对,浩仁离开。

这一次的移动与上一次的移动,这一次的被关注与上一次的关注,相隔十年。

“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不不不,这十年不是陈奕迅伤感总结的《十年》,这十年是安静内敛的梅不动声色成长的十年。

十年之后,青木瓜熟了。

如同剖开木瓜果实,看到的泛着处女般温婉羞怯的珍珠光芒,影像的诗意也一直悄然流淌。这流淌的诗意当然不光是靠镜头营造,还需作者内心饱含的童真和诗情。

那个早晨,梅到达主人家的第二天,她透过小小的木窗轻盈地探出头来,发现了一个美丽奇异的百花园。“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绕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难道陈英雄读过《百草园》?两个园子竟有如此神似的表情和内容,甚至连句式都相同,鲁迅先生的开篇是:“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做百草园。”而《青木瓜之味》的结尾是“王子”教“公主”识字:“在我的园子里,有一棵木瓜树,那些木瓜,一颗颗的吊在树上……”于是相信,关于记忆的童真,关于诗意的表达,没有国度和文体的界限。

这个午后,少奶奶在风扇边卖布、算账,少爷面对窗外的一方绿色,静静的弹琴。琴声里,赤脚的梅擦地。镜头从小儿子熟睡(睡姿都那么顽皮)的脸上开始移动,移到木窗上二儿子蓝的背影。蓝用蜡固定蚂蚁,这是一个内心有愤怒的孩子。刚刚醒来的小儿子走过来将小脚丫伸进水桶,弄翻水桶的企图被哥哥制止后,他踢腿做着放屁的动作和声响。这些毫无根据却也妙趣横生的顽皮,连同透明的阳光,流动的水,院子里的木瓜,树叶、茎、花朵特写,以及鸣叫的青蛙、蚂蚁壁虎的爬行等等构成了一连串美丽而又生动的细节,构成了一个个陈英雄记忆里的越南午后。

明快灼热的慵懒下午和丝绒质感的青色夜晚,小动物般生动的男孩和花朵般美丽的女孩,不动声色的长镜头以及长镜头背后无数美丽的细节特写……在摄影机时急时缓的自由游走和随处停留的注视陪伴中,影像诗意早已如成熟的木瓜汁液一般溢出画面,一滴一滴一滴,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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