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第02则
1990年9月20日
星期四
农历八月初二
庚午年乙酉月戊子日
故事变得久远了,所有的故事都会淡去应有的轮廓。
要是一切可以从头再来,我依然感激父亲把我送给童家。似乎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出于对我的特别照顾,才将我发配到童家。
那年四月,我刚满八岁。父亲硬把我从母亲的怀里扯了出来,将母亲关在屋内,死活将我背在他的背上,向村外走去。
我没有哭。
我听到母亲在屋内嚎叫的声音,她使劲地捶打着门板,喊着父亲的小名咒骂,叫他把门打开。
父亲只顾背着我往村口走,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父亲这是要把我送人,他要把我送给三十里外的大地主童万金家。童家太太是城里人,身子瘦弱多病,生下童梦紫之后,就再也不敢生孩子了。
我们家一共四兄弟,我上面三个哥哥。我离开的时候,大哥已满17岁了,差不多是个大小伙子了,他跟二哥三哥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把我背走。
我看到大哥躲在我们家的石柱后面,对着石柱拳打脚踢,像是在捶打着不公平的命运,诘问上天为何要把我们兄弟分开。
二哥望着关着母亲的那道门,想要打开又不敢。二哥怕父亲揍他。父亲揍人就跟揍畜生一样,但只对三个哥哥如此,他从未如此揍过我。
父亲曾说,我的三个哥哥都是畜生,对待畜生,就不能像对人那样。
三哥当时站在牛圈门口,因为父亲命令他站在那里,谁也不准跟着。
我在父亲的背上使劲地抓扯着他的头发。
我没有哭。
父亲说男人不能哭,男人哭还是男人吗?男人若哭,畜生都不如。我不能当畜生,因此我没有哭。
父亲怎样也不肯放下我,背着我一口气奔跑到村口安放那副传下来十几辈人的老磨盘的地方,才将我放下地来。
他将我放下后,靠在那棵杏树上,大口地喘着气,就跟拉锯一样,脸色苍白,并不断地咳嗽。
我担心父亲一下子回不过气来,到时候母亲跟我的几个哥哥怎么办?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树上的杏子还是青的,青青的瘪瘪的杏子一个都没有熟,没有熟的青杏子隐藏在树叶间,不仔细看很难看见。
童家老爷童万金跟太太早已等候在那里。
他们见父亲赶到,脸上现出了一种和蔼的神色。“来了,跟我走吧,孩子,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童家太太明知故问,语气中带着一个母亲的气息和爱。
这种爱就是在我进了他们家之后,仍能感受到。
“我叫石鸣,小名石头,八岁了。”我突然放声哭了起来。我在父亲面前哭了。我是哭着告诉童家太太的。
我到底还是和三个哥哥一样变成了畜生。也许父亲说我的三个哥哥是畜生,就因为他们都哭过吧。
父亲还未喘过气来,好像瘫倒在了那里,站不起来。
我一点也不恨他。我哭并不是为着他将我送给别人,而是我似乎隐隐意识到,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见不到母亲和三个哥哥了。
“好了,孩子,别哭了!”童家太太说完,转身望着父亲,“咱们也得走了,我会把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对待,你放心好了!”童家老爷始终没说出一句话,抱养一个孩子是童家太太一人的想法,童万金童老爷对我根本就没什么好感,之所以同意领养我,纯粹是为了取悦于太太。
太太拉着我的手,转过身去就要离开。
我使劲扭转头去,望着父亲,我见他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他的十根手指使劲地插进蓬乱的头发,鼻涕顺着嘴唇挂了下来,但他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我大声哭喊着:“爸爸——爸爸——爸爸——”
他只望了我一眼,索性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我挣脱太太的手,疾风一般向父亲跑回去,抱住他的大腿不放:“爸爸——爸爸——我要跟哥哥们在一起。我不要跟他们走。爸爸——爸爸——爸爸——”
父亲到底没能忍住,号啕大哭起来。
父亲到底也变成了畜生,就在他最小的儿子面前,变得连畜生都不如。但他没有用他那有力的臂膀搂住他的小儿子,他在我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耳光。
我哭泣着,一个劲儿地叫他:“爸爸——爸爸——爸爸——”他为了忍住哭,连连给了我几个耳光,双腿一软,跪在我的面前说:“听话,儿子,跟他们走吧!跟他们不用受苦!有好吃的,有新衣服穿。爸爸没有用,爸爸不能让你们过好日子。你快跟着他们去吧,他们以后就是你的亲爸爸和亲妈。走!走啊!快给我滚!”父亲的声音突然变得生硬起来,就像是恐吓一只野狗,随即站了起来。
父亲到底是父亲,关键时刻还是挺住了。不像他的儿子们,个个连畜生都不如。
太太见我不走,又走了回来:“你哭什么呢?到了我们家,你还有个妹妹,她只比你小三个月。你想回家看你的爸妈,一样还可以回来的。走吧!”她又拉着我走了。
童老爷一言未发,脸色阴沉着,似乎有些发怒了。当时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便没再留意,现在回想起来,他是真的发怒了。
太太死死抓住我的手腕,纵使我用尽全身力气,纵使我杀猪般地叫着“爸爸——”,她也不会将我放开。
就这样,我被她拖了半里多路。
我一直扭转过头去望着父亲。他一直偷偷地跟着我们,见我转过头去,便蹲下去,躲进路边的草丛中,他怕被我看见。
……
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父亲那张痛苦的老脸依然时刻显现在我的脑海。我依然在深夜里听到母亲捶打门板的声音,哥哥们也都时常在我脑海中出现。
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一别竟成了永别。石家唯一的幸存者,只有我这个被送出去的人。
那已是我到童家三年以后的事情了,我已随着童家到了上海。太太娘家马家唯一的哥哥死于战争,留下一大笔财产,童家举家上下到了上海。
这一去就是30年。
当我再次回到家乡,我才知道,我的双亲跟三个哥哥,在我刚到上海不久就死于那场该死的瘟疫,全家上下五口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