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韵锦吸了口气,低声道:“借过,我去一下洗手间。”她侧身从程铮和茶几之间走过,他完全没有要避让的打算,苏韵锦的肩膀撞在他僵硬的手臂上,身上某个地方闷闷地疼。
走出了沸腾喧哗的包厢,外面像是另一个世界,透过掩上的门,包厢里的歌声隐隐传出来,“……本应属于你的心,它依然护紧我胸口,只为那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
这本是苏韵锦最喜欢的一首歌,平日里她从来不好意思唱出声,只敢偶尔轻轻地哼,他竟然也知道。
她深深吸了口气,既然都出来了,就索性真的朝洗手间走去。途中她再次被一个迎面而来的莽撞家伙撞得低呼一声,揉着肩膀抬头看,竟然是周子翼,明明刚才还看到他在包厢里,不知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苏韵锦和周子翼说熟也不熟,因着程铮的关系多少有些接触。她打量他,发现那张平时总带着坏笑的脸此时竟显得有几分慌张失措,明知撞上了人,也没说抱歉的话,飞也似地跑过苏韵锦身边,那样子说是落荒而逃也不为过分。
苏韵锦疑惑地继续往前走,只见不远处的那个转角,莫郁华的身影半掩在背光处。
“郁华,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苏韵锦走近时,心里其实已明白了七八分。
莫郁华闻声转过头看着苏韵锦,一双眼睛在暗处似有盈盈水光,声音却平静。“你看见了吗?他的样子……遇到洪水猛兽也不过如此了吧。”
苏韵锦在心底叹了口气,静静站在舍友身边,沉默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你都跟他说了。”
莫郁华看着别处,仿佛失笑道:“我真蠢是吧。”
“别那么说。如果哭出来会不会好受点。”苏韵锦打心里感到难受。
“哭什么?”莫郁华自我解嘲,“我早料到会是这样。真的,我只是想去洗手间,他喝得太多,没跑到地方就吐了,我问他怎么样,他吐完开玩儿笑说我看起来是当医生的料。我说,我是打算念医科的,他还笑,说娶一个做医生的老婆一定省很多事……我当时就想,说不定是老天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让我把话说出来,过了今天,过了这一次,可能我再也说不出口了。然后我说了,他跑了。”
她顿了顿,对着苏韵锦努力地微笑,“其实我没有指望过有什么结果,我比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只是背着这个秘密太久了,毕业了,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再见,还会不会再见。现在他知道,有一个傻瓜,这三年里一直偷偷地喜欢他,虽然她不聪明也不漂亮,虽然他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她,但这个傻瓜喜欢一个人的心思和别的女孩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我说了出来,目的就已经达到,求仁得仁,为什么要难过?”
苏韵锦心乱如麻,手腕疼得更厉害了,十指连心,远处似有还无的歌声撩动心弦。
“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已不见的我……”孟雪的声音真好听,和她的人一样甜美。
苏韵锦没有听到程铮的声音,她也没听过程铮唱歌,如莫郁华所说,也许以后也不会听到了。
莫郁华提前回了学校,苏韵锦急急走进洗手间,直到彻底将那歌声抛开。站在洗手台的镜子前,她用冷水洗了把脸,然后细细地端详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面孔。程铮看到的,程铮说喜欢的,也是她面前的这张面孔吗?
她从不提起,但并不表示她忘记。那天晚上他落在自己眉眼,又辗转在唇上的吻,带着独有的蛮横热度,很久以后都让她误以为余温犹在。没有人的心是铁打的,何况是她这样豆蔻年华的普通女孩,一个优秀如程铮的男孩对自己青睐有加,哪怕他的方式让人啼笑皆非,说丝毫不为所动,自己都不相信。很长一段时间,苏韵锦都在反复地想,那么多女孩子,为什么他唯独对她苦苦纠缠,凭什么是她?当然,可以解释说爱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她也完全可以顺理成章地接受他的满腔热情,就像灰姑娘接受王子。可是问题的关键恰恰在于——她不愿意做灰姑娘。
是谁规定了灰姑娘必须被王子拯救?童话里只说到灰姑娘和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但没有人深究过,这幸福是多么的卑微。没有人问过灰姑娘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没有人问过她爱不爱王子,好像只要水晶鞋合适地套上了她的脚,就理该感激涕零地跟随王子同居,然后永远在幸福中诚惶诚恐——如果没有王子的拯救,她至今仍在冰冷的河边浣纱。至于王子是不是有着坏脾气;城堡里的国王、皇后、王公大臣们会不会与她格格不入;有没有别国的公主排着队对王子虎视眈眈;到底会不会有另一双脚也能严丝合缝地穿上那双水晶鞋;当灰姑娘年老色衰失去了王子的怀抱,褪去厚茧的手还能否适应冰冷的河水?这些没有人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