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俯身去看他的伤口——肌肉已经有点儿腐烂,幸亏天冷,苍蝇不多,可我仍看见四五条小蛆在腐肉边缘蠕动。残肢上的恶臭太难闻了,我只好屏住呼吸。显然,这些人已经很多天没人照料了。
“他们有没有这些人的名单呢?”明妮问道。
“我不知道。”我对她的问题感到意外。
“也不知道这些可怜的人死后有没有一块墓地,他们为中国牺牲了一切。”明妮的眼泪再一次涌了上来。
内心里我知道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名单。一切都这么混乱,他们的长官哪里还会为这些没用的人们操心呢。他们死了以后,谁能说得上来他们的尸体丢在哪里了?他们的父母也许会收到一纸“阵亡通知书”。这些乡下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好像就是来受苦、来供人使唤的——他们生命的长短,完全取决于他们能够忍耐和坚持的时间。
越看这个只剩下一条腿的人,我们就越是伤心。明妮走到霍莉面前,指着椅子后边,几乎是蛮横地质问:“他们为什么不给他清洗和包扎伤口?”
“他们没有药,连酒精和碘酒也没有。”霍莉答道。
我担心明妮会大发雷霆。果然,她朝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子走过去,说:“喂,我知道那边那个人可能没什么希望了,可是为什么不给他包扎一下,让他死得像个人样?”
“我们一点儿绷带也没有了,”那女子回答道,“我们只能给他们吃上饭,喝上水。”
“那么你们的工作就是延长他们的痛苦了?”
“我也想能够多做点儿什么,魏特林院长。”那年轻人勉强挤出笑容,她的面孔憔悴又疲惫。
“明妮,这不是她的错。”我说。
我把明妮拉开的时候,她也承认:“你说得对,她连护士都不是,一定是个像我们一样的志愿工。”
“她顶多是个护理员。”我回答说。
“要是我们的学生都在就好了,我们可以带两三个班过来。有钱的那些学生肯定会捐出些药品和绷带来。”
“她们一定会的。”我说。
我盘算着要不要给那位伤员擦擦伤口——至少把那些蛆都弄掉,可是我拿不准那样会不会让他更疼。什么药也没有,这样去擦可能会使他的伤口感染得更厉害。最后我没擦,而是找来一张报纸,过去把他的伤处遮盖一下。
十点后,我们才离开火车站。回去的路上,明妮一言不发,霍莉和我谈论着中国防线的失守。显然,南京沦陷只是几天的事情,城里肯定会拥进更多的伤兵和难民。
快到学校时,明妮开口了:“我得冲个澡,洗掉一身的臭味儿。”
“我想你会一直惦记那些垂死的伤兵的。”我说。
“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吗,安玲?”明妮问道,用了句中国人的比喻,“你怎么能猜透我的心思?”
霍莉哈哈大笑,接着说:“我们也许没有精力再去看他们了。”确实,在即将到来的日子里我们会忙得再也顾不上去车站了。
四
安全区的四周都插上了红十字会会旗,中国军队却在安全区范围内的南边架起了大炮,构筑了防御工事。约翰·拉贝不得不跟蒋委员长的一个副官黄中校吵了起来,要他们把部队撤出中立区。那个年轻的副官坚信,那些“必须死守南京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士兵看到这个安全区,他们的士气会受到影响。不管拉贝怎么吵,并说从军事角度来看,在这里设立防线是荒唐的,可中校就是不听——但他没过几天就跟着委员长的参谋部一起撤退了。拉贝事后开玩笑说:“用别人的鲜血决心血战到底,简直太容易了。”
委员长临撤退之前,又送来了答应提供给安全区的四万元现金,还附上了一封信,感谢西方人的救济工作。不少外国人觉得守卫首都的中国军队只是为了脸面而装装样子,可是拉贝不这么看。那个唐生智将军,蒋委员长的对头,勉强承担了南京保卫战司令长官的使命,拉贝担心他也许会不惜一切代价防守,包括牺牲成千上万的平民百姓的性命。两天前,唐将军已经把长江上的几十条船都烧掉了,以示他的部队已经断绝退路,只能背水一战了。
拉贝再次对负责在安全区内架设大炮的军官们提出了抗议,甚至扬言,如果军事人员还不撤走的话,他就辞去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主席一职,因为军事人员在这里,会给日本借口炮击并消灭掉安全区。唐将军派了龙上校来协助拉贝,他们一起总算是把部队撤走了。听到他们撤出去的消息,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我们建立难民营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