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首都沦陷(15)

南京安魂曲 作者:(美)哈金


 

“咱们过去看看。”我说。

明妮得留在大门口,于是,我和路海、霍莉跟着茹莲赶快朝西边走去。我侧眼看看年轻的茹莲,她穿了件乡下女人的深蓝色褂子,一张光滑的脸上抹着烟灰。她现年三十一岁,面容姣好,却故意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病怏怏的。走起路来,她甚至显得有点儿外八字,好显得矮一点儿。然而她的漂亮是没办法完全掩盖的。我想逗她一下,说她不可能这么快就把自己变成乡下人,但还是没张口。

家禽中心的鸡、鸭、鹅都像疯了一样嘎嘎大叫。我们走进饲养院,看见两个日本兵在里边,一个抓着一只鹅的脖子,那鹅的两脚无声地在空中蹬着,另一个正在追逐一只长尾巴公鸡,那公鸡飞到一个架子的顶上,歪头瞪着那日本兵,身上的红黑羽毛一抖一抖的。那人嘴里骂着公鸡,还朝地上啐着。

“嘿,嘿。”霍莉大喊道,“它们可不是吃的!”

日本兵停下手,朝我们走过来。那个高个子指着一只母鸡,凶巴巴地说了几句我们谁也听不懂的日本话。矮个子用中国话说,“吃……鸡……肉。”

“不行,不行。”我很高兴他懂点儿中文,“这些都是做实验用的,不是你妈妈养的那种鸡鸭。不要吃有毒的东西,懂不懂?要是吃了这些鸡鸭,你会七窍流血的。”

“有毒?”那人问道,又对同伴咕哝了几句。两人都一副不解的模样。

“是啊。”茹莲指着墙边一排棕色瓶子,里边装着给家禽治病的各种中西药。

那矮个子又对同伴说了几句,高个子把鹅松开了,又朝一个陶瓦水盆踢了一脚。他二人大步走了出去,恨声恨气地好像是在诅咒自己的坏运气。

我们四个人在里边相视而笑,因为所有鸡鸭都很健康。“我的老天,‘你会七窍流血的’。”霍莉对我说,“你一定把他们的胆都吓破了。”

茹莲咯咯笑了。我们赶快返回校园,下午饭时间到了,又该给难民们放粥了。

本顺一去不返,明妮着急起来。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总部没有多远,他早就该回来了。我们不禁担心他可能出事了。那孩子是个孤儿,由我们学校出钱,一直住在附近一家孤儿院里,直到我们雇他来做事,所以他对于我们,不仅只是个雇员而已。

等难民们吃完饭,我们都去饭厅吃晚饭。很多人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明妮和霍莉瘫在椅子上,说她们更想睡一觉,然后闭上眼,打算睡了。

“你们应该吃点儿东西,好有力气。”我说着,把一碗粥放在明妮面前,又把一碟炸黄豆挪近一点儿。我正给霍莉盛粥,路海冲进来了。

“明妮,”他说,“几个日本兵闯进我们存粮食的屋子了。”

“他们拿大米了吗?”她问。

“不清楚。”

“他们跟你怎么说的?”

“他们只给了我几拳。”一边说,他一边揉着受伤的脸颊。

我们三人跟着路海去了。有麻烦的那个房子在大门外对面。大米其实不是我们的,是红十字会配给粥场的粮食,九十麻袋放在那里,大约有一万八千斤。可要是日本人把粮食拿走的话,这里的难民就要饿肚子了。快走到房子时,我们看见门口一盏灯晃晃悠悠。一个日本兵拦住了我们的路,用生硬的中国话喊道:“站住,不许过来!”

“这是我们学校的房子!”明妮也冲他嚷回去,一边往里闯。这时一个留着短胡子的年轻军官从放着粮食的屋里走出来。明妮朝他挥着一面小美国国旗,说:“大米是美国的财产,你们不能动!让你们的人出来。你是负责的吗?”

那军官听不懂她的话,转身朝身后的几个人说了句什么。其中两个人走过来,把我们四个人向后猛推。接着,那当官的抽出他的大和军刀,在空中一边左劈右砍,一边尖声号叫,好像在舞台上表演。只听得军刀被他舞得飕飕作响,我们都吓坏了,谁也没敢再上前一步。

我们当即转身去了离这里不远、位于宁海路的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总部。约翰·拉贝一个人守在那里,像个军官一样戴着一顶钢盔。他的办公桌上放着过期的《德文新报》,那是一份在上海出版的德语小报。明妮问他,本顺是不是来过,向他报告日本人到我们学校里任意捕人的事儿。“我没看见他。”拉贝迷惑不解,胖乎乎的两手绞在一起。

“老天,他可不要落到日本兵手里了!”明妮说。

“他根本没有到这里来吗?”我问拉贝。

“没有。我从早上九点就一直在这里。”

“我真不该把他派出校门。”明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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