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看不透她幽深的眼睛里,藏着怎样的心思。而她也常常若有所思地看我、看宛如、看太子……看身边的每一个人。
她在人前依然倔犟硬朗,唯有昏睡之中,却会不自知地抓着我的手。
太医说姑姑的病根郁结在心,非药石可治。
我知道她是强撑着一口气,逼自己康复过来。她和母亲不同,她还有太多的牵挂,不能放任自己就此躺下。
看到她强撑精神,我越发辛酸不忍。姑姑这一生,三分给了家族,三分给了太子,还有三分不知系在谁身上,只怕仅有一分是为自己活着。
只怕皇上的日子也不多了。姑姑每日询问皇上的病况,若是听闻他一切安好,便漠然不语,听闻皇上病势加重,亦闷闷不乐。
她在我面前并不避讳,时常表露出对皇上的恨意。可若真到了皇上驾崩之日,只怕她求生的意念,便又失去一分。
爱也罢,恨也罢,那个人都已融入她的一生。
那日之后,我趁她昏睡之际,仍将那方丝帕悄然放回原处,没有惊动她——这若是她仅存的幻梦,就让她在这梦里长醉不醒吧。
这深宫中身份至高,亲缘最近的三个女子,终究是各怀心事,谁也不肯全心信任谁。
我与宛如多年疏离,曾经那样要好的姐妹,如今各有际遇,再回不到最初的亲密无间。深宫岁月催人老,她已生养过一个女儿,容颜虽还秀美,体态却已臃肿,昔日含情流波目,也已黯淡下去。当年那个莲花一样的女子,现在已是一个淡漠宁定的妇人。姑姑如何待她,她并不在意。太子在朝中做些什么,她亦不甚关心。只有在提及两岁的女儿,和将要出生的孩子时,她苍白的脸上才有光华绽放。
那一个名字,我不提,她也不提。
当年她曾含泪质问:“你真忘得了子澹吗……”那时的宛如姐姐依然美丽多愁,依然天真地期盼着这段青梅竹马,能有善终。
我们都一样出身名门,都曾万千殊宠于一身,都同样被推入宿命的姻缘。只是,我遇到了萧綦,而她独守深宫,眼看着太子姬妾环绕,终日流连花丛,却只能谨守着母仪风范,一日比一日沉默下去。最初的挣扎不甘,被岁月渐渐磨平,任是才情无双,也敌不过日复一日的深宫寂寥。
东宫琼庭的回廊下,我与她静静对坐,含笑忆起昔年温酒论诗的日子……她抱着膝上的女儿,对我说,这一生漫长无涯,总要有个牵念才好。
她说,身份会变,恩爱会变,只有孩子,一个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才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一切浮华都不长久,只有母亲,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身份,才是任何权势都超越不了。
宛如淡淡笑着,“阿妩,等你做了母亲才会明白。”
我茫然一笑,想起母亲,想起姑姑,亦想到宛如……这锦绣深宫,于我只是烂漫年华的回忆,于她们却是一生的惆怅。
在我生辰的前一天,宋怀恩从皇陵回京复命。
子澹被萧綦软禁在距皇陵不远的辛夷坞,层层重兵看守。
宋怀恩并没有来见我,却悄然探望了玉秀。
甫一踏入玉秀房中,便听见她笑语如珠,脆声催促侍女道:“移过去一些,再过去一些。”
“为何这般开心?”我含笑立在门口,见她倚靠床头,正挥舞着手臂向侍女指点什么,看来伤势已好了许多。
玉秀转头看到我,面孔却腾地红了,眼睛晶亮,“王妃,刚刚宋将军来过了!”
她指了那一堆滋补疗伤的佳品给我看,都是宋怀恩送来的。我暗暗失笑,此人全不懂得风雅,哪有拿这些俗物赠佳人的。看玉秀欣喜得脸颊绯红,我故意闲闲逗她,“这些吗?王府里多了去了,也不怎么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