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相同的角度拍家里,在完全相同的场景、相似的情景中找出微妙的改变。家里有什么细节变化,比如灯的变化,三十年代的灯碗,换成五十年代的灯泡,再换成八十年代的灯管,在这个场景中你换一个灯或者换一个灯的位置都会很有趣,这就是戏,影像戏。
在你完全重复当中就非常有戏。当你第一个故事讲出来的时候,观众还没有意识到你重复的意义,第二个故事讲完观众就意识到了,到讲第三个故事的时候观众就会觉得更有意思了。所以第三个故事的重复要仔细设计好,哪些是要重复,哪些是要反着走的,给观众一些意外。这样的话你的故事就比较好编了,但你必须把第一个故事写扎实,因为第一个故事中的几场戏要拿到第二段和第三段中重复。这样第二段和第三段中已经有了内容,同时也有了一个有特色的结构。然后在这个框架中需要怎么写就怎么写。比如你知道有一场吃饭一定要有,一场争吵,一场拂袖而去一定要要,或者有一个双方睡不着的夜景戏一定要要的,这样你们就已经好多场戏了。然后在后两段中重复这些戏,再加点外头的大环境的内容这样就够了。
这个戏要拍得非常细腻,你追求的是丝丝入扣的描写,不追求情节上的戏剧性。在这一点上你可以借鉴一些像侯孝贤、贾樟柯的电影。在第六代导演的电影中,我看《站台》对细节和生活质感的把握是最好的。当然地下电影本身比我们起点要高,因为没有审查,比较容易发挥。但是如果忽略这个不谈,我觉得作为一个导演,贾樟柯对生活质感细节的把握,恰巧是你这部电影要学习的。不必追求多少戏剧性的东西,就那些事情够了。我是建议你拍成侯孝贤、贾樟柯那两种电影的混合,吸收他们的优点,但是我不主张你拍得那么慢,那么惟长镜头表现生活流程,我相信你也不会拍成那样的电影。就是大的节奏要快,局部的细节是细腻的。你可以充分利用重复镜头的方法,比如你拍第一个故事中吃饭的镜头,第三个你用了那个碗的特写镜头强调一个细节,你把它记下来,在第二和第三个故事中有意识地重复这个镜头,因为重复本身代表你的态度。
侯:我现在剧本里有一些有意重复的东西。重复女人在等男人这个场景,而且都是下雨。
但是不强,你干脆把它作为一个主要手段,就像我们在《大红灯笼高高挂》中的重复。我们的构图一直在重复,我只是想强调一种影像重复的意义,表达一种封建传统文化对人的压制力,那么沉重,那么稳定。女人在这种一成不变的规矩下的孤单无助。但是你的重复不像这个,你的重复比我们的重复要更丰富。因为你是三个时代,三组人物,有更丰富的联想。这种重复又特别符合我们中国老百姓几十年的家庭生活,不管在外边怎么样,我们回到家就是一样的坐这吃饭、上床睡觉,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它,这是不变的,它留给我们儿时的记忆是不变的。我们大部分成年人回忆的孩童时代,都是很形象很具体的家,我现在都清晰地记得我小时候的家的形象。很少有孩子对他童年的家的回忆是永远在流动的、不具体的。而且一般的父母也不愿意让孩子有那么多动荡。所以你这种重复,除了对时代的关照和对不同的妇女命运的隐喻之外,还有我们过来人对家的一种回忆。
重复作为一种表达
就是这样,不管外边怎么波澜壮阔,怎么惊世骇俗,好像回来总是实实在在的家,这个家门一关世界就在外头。这是比较纯粹的文艺片的格局,原作的精髓也就在这儿。苏童写这个小说是想写悲剧,女人命运重复的悲剧,所以在电影中用重复的手段来表现与小说的精髓是一致的。虽然你不得不安排了明亮的结尾,但是你能用这种结构、这种镜头表达出某种重复,你能把原作中的某种东西有意思的藏起来变为一种表达。家里的重复会形成一种感觉,重复中隐含着一个含义,这就是生命。你这个剧本说不定还要让你改,说不定让你改的很光明,这都没有关系,即使这个女孩要求入党在那个时代也很正常,她想摘掉资本家子女的帽子。如果她入了党,说不定是她回家来要挪柜子,老太太不挪,她找了几个人就给挪了,连老太太的床都挪了,这多有意思。你把入党搁进去不是想写政治,也不是想在政治上做文章,讽刺政治,不是从政治上去判断这个女孩入党代表什么,只是想传达不同的社会时代中年轻人的不同思想状态,反映一种不一样的时代不一样的生活。这样还增加了你的变化,你让生活很不一样,而重复的是镜头和家庭内部的结构。说不定这些东西会给你带来极大的帮助。
重复的时间量安排
我觉得你把重点放到第一个故事。第一个故事的一点儿小戏,在第二个故事中都能成为一场重复的大戏,说不定到第三个故事时又重复做一次。所以轻重缓急你可以自己去配,第一个故事中那场吃饭的戏你很有感觉,但你说在第二个故事中我有意识让它少一点儿,最多一分钟。但是到第三个故事时我就故意让它反过来,让它五分钟,场景相同,而情景不同。有的戏你又可以等量,我三段里都让它有一点儿,我故意一分钟,半分钟。你要算算时间,按时间来安排一场戏的长度。因为我这次拍动作片,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要算时间。这场打戏几分钟,我们必须按计划来拍。
我觉得你要这么想就很简单了。因为你是注重结构的,不是线性的,你干脆从形式出发来组合结构,自然这个结构就有了,根据这个结构再想戏。你先把这个家里的几场好戏,从结构上来配一下,长短轻重一共五段,加上后面的重复,有反的有正的,疏密关系都配好。比如第三个故事中吃饭那场戏,从结构上看需要三分钟,现在只有三十秒,那你就再想两分半的戏出来就完了,那就很具体了。然后你把那些戏的细节想精彩,比如吃饭这场戏你还真得有几个很好的小细节,你将来就攻这几个难点就可以了,你就不会乱想了。你不妨也可以借鉴《花样年华》的出门进门,两个人在街上走了多少趟,音乐一起来很有意思。你也可以重复表现她们家的楼梯、弄堂什么的,她们家住在上海的什么地方,她们总是走过一个什么位置,就是这个路上的戏,我想都很有意思。当然这也不是你学它,你的意思是不一样的。我是希望你永远传递这样一个意思:家是不变的,它是一个气场,是我们生活中根本抹不掉的。不管她们的关系好坏,她的命运如何,亲人的血缘是不变的。往这些方面一想,就不一定光是女性解放、妇女要把握自己命运的女权主义命题,这只是一方面。
你看今天的年轻人多自我呀,当然年轻的时候正是自我的时期,很少去屈从什么东西。我觉得家对于你这个女孩就是这样的,所以你要制造一个反向形态,她一定是这样变化,她轻易不回家,她想要扔掉这个家。最后老太太死了,就像你剧本这样,她想回家了,但这个家没了,最后把这家拆了,这也是符合改革开放的时代特点。如果在影像上作足光在墙上写上"拆"字,这样不够,要拆光,确实拆光了,这样你的镜头重复就不存在了,你要重复的镜头角度就找不到了,应该会产生这样的变化。你把这个家,作为整个影片的一个很重要的影像元素,家、门前的走廊、小街道和阁楼,所有的影像构成一个独特的、重复的符号,最后这个家拆和不拆都非常有趣,都有意向。